关声

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
对网络女爹:管好你自己

【清北跨年·戊时】少年游

简介1:一觉醒来我穿越到西南联大。

简介2: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全文1.5wHE,是我最长的一篇清北了。做了相当多考据,试着探讨了一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断断续续写了非常久,希望你会喜欢。


 2.1更新阿宵@待宵 配图!太美丽啦!!


01.镜中人


一声轰然的爆炸,将毫无防备的他震得耳鸣嗡嗡。他抬起头,空中三道灰白尾迹赫然在目,五华山顶挂出了三颗猩红的红球。


空袭来了,同学们快跑!有人尖声大喊,跑警报呀!


警笛声一长一短,一长一短,尖锐得要刺穿耳膜。炮弹击穿图书馆的圆顶,将纷飞的白纸和年轻的肢体统统搅碎,被血浸透的纸屑漫天飞扬,烫燃枯草,波翻浪涌燎遍京城。


烈焰熊熊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裤脚满是土灰,衬衫挽到手肘,肩背却依然打得笔直好似挺得起天塌地陷一般,正昂首向火中走去。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可他莫名知道他是谁。他知道他在哭。


清之!回来!他沙哑地喊,声音浑不似人,倒似火中撕裂的锦帛,双眼因极度惊恐而圆睁。他看到尸体在荒芜的田埂上逐渐腐烂。他看到礼崩乐坏,围墙倾颓,先生们吊死在刀尖,年轻的孩子们被刺穿了胸膛。死了,死了,全都死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无生机的玻璃球一样望向苍穹,映着烈焰。他看到乌鸦、秃鹫、野狗,横流的污水与死去的肉体相伴。他看到华清之跪倒在遍地尸骸上,火舌缠上身子。他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那家伙便像纸人儿一样化了灰。


清之!不!!他吼得撕心裂肺,简直在呕出灵魂。


突然有一老者扼住了他的咽喉,怒目圆睁,紧咬齿列,牙龈溃烂好似流浪狗,自喉咙眼儿发出来自炼狱的咆哮。


不!


燕一北猛地睁开眼,堪堪将一声尖叫憋进喉咙。他脖子上压着一条沉甸甸的胳膊,冷汗和热汗混在一处濡湿了衣服。


原来是噩梦。


他有些眩晕,尚不知身在何处,但浑身汗水的粘腻已经足够让人踏实许多。燕一北吐了一口气,意识缓缓回笼。


他一百多岁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事实上,简直都能写一本《战争与和平》,噩梦早算不得什么罕事。可身旁立时抚慰他的暖烘烘的指尖与睡意朦胧的咕哝显然就不这么常见了。燕一北这才意识到一具温暖的躯体正沉甸甸地靠着他,惊得一颤,游离的感官和理智纷纷苏醒。


横在他脖颈上的胳膊抬了起来,指尖路过他的脸颊向上游弋,一下下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似乎想把他哄睡过去。可手指的主人自己显然还迷迷糊糊呢。“哥,别闹。”他背后的人喃喃咕哝道,哄小孩似的,嘟囔了一会儿又不动了。


燕一北深吸一口气。潮湿的土腥气混着汗臭味,无需睁眼就能嗅得出这地方小,挤,乱,脏;他头底下枕的是团外套,被褥一半发硬一半泛潮,或许是有臭虫跳蚤之类,叫人浑身发痒;房顶上响着风的呜咽,间杂稀里咣当、叮叮咚咚不知是何物的嘈杂声。这小破房间的轮廓熟悉得令他心惊。燕一北不等双眼适应黑暗便支起身子望向四周。还没细看,“刺啦”划亮火柴的声音后,微弱烛光照亮了这间破烂的宿舍。


“燕一北你做什么呢,才几点啊。”持蜡烛的青年抱怨道,头发四处支棱着,一脸睡眼惺忪冲着他揉眼。


燕一北吓得差点滚下床:“华清之?”而且甚至不是他熟悉的冷面青年版,而是少年缩小版。


“不然呢。”少年缩小版华清之没好气地说。


燕一北突然翻下床,光脚踩在地上直奔水盆,置身后的抱怨于不顾。西南联大一间宿舍住三四十个人,摇摇欲坠的铁床上下铺,相邻的两张床紧靠在一起,稍有动静就吱嘎作响,翻个身放个屁都会弄醒身边人。这也是他们半夜总能睡成一团的原因。


他望着水面里映出的那张脸。瘦削、稚嫩、顽强,眉眼深处暗藏无处倾泻的愤怒和迷茫。那确实很像他,但更像一张不满十八岁的年轻面孔。


燕一北愣了几秒,直起身回到自己床边——那时候的床边,神经质地用舌头抚过臼齿的每一处凹陷,好像吮去一块陈旧的蜜糖斑渍,努力平复脑海里的风浪。


怎么会呢?他简直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会从二零二二年突然就到了抗战时期?从燕园突然就到了联大?


华清之奇怪地看着他,敏锐地感到事情不太对劲儿。燕一北那眼神不像是大梦初醒,倒像是刚从某个无人之地遥遥跋涉归来:“你怎么了?”


燕一北叹了口气。但并不是那种“我真烦透了”式的叹息,也不是“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式的叹息。他的声音带着点困惑,带着点自嘲,却又有一种……奇怪的、陌生的宠溺。可是——


华清之眨眨眼,觉得那大概是自己困得发昏的错觉。


燕一北摇了摇头,接过他手里的小蜡烛吹灭。宿舍另一角有人点着灯读书,几线微光在他眼里闪过。


“噩梦而已。睡吧。”


华清之哼了两声砸回枕头,却不忘重新拿胳膊环上他肩膀:“赶明儿一起去找梅先生,教室翻修……报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别担心……别怕……”他喃喃,眼已经阖上了,脑袋拱进燕一北下巴和肩膀间的空隙,温暖的呼吸挠得人喉咙发痒。


两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那时候清北南三校都还未伤愈,但燕一北没有抗拒这个硌人的拥抱。无数词句在他舌尖上打转儿,然而他最后只是僵着身子,沉默地数着身后人的呼吸。还没到一百就数乱了三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一分钟,华清之的呼吸声平缓规律起来。屋外西风呼啸,铁皮在屋顶发疯似的晃,敲出叮叮当当的闷响。燕一北盯着自己的手指一夜未眠。

 



联大宿舍是梁思成从砖瓦校舍一退再退、一路给改到草屋的,平房顶上盖茅草,再拿铁皮压住,一下雨就噼里啪啦如擂鼓,不到六点就把大家都给擂醒了。


燕一北醒得更早。他是在华清之的鼾声中悠然醒来的——华清之真真正正在打呼。说实话,有那么几秒他以为是什么人扛着电锯破门而入。


这让他有点好笑,联大的记忆几乎登时浮现,声光回转,犹未褪色。


彼时日寇入侵,平津沦陷,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安静课桌,清北南三校南迁长沙;敌人步步紧逼,于是又下昆明。后世称文人长征。华清之在南下路上从来睡不到能打鼾的深度,清浅得八里外一声鸡啼他都要醒,然后便立刻起床——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洗,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吞糟糠干饭两碗,一根腌菜也不配,“留着叫师生们多下几口饭”。至于熬夜通宵,更是家常便饭。像这样熟睡打鼾的模样,燕一北是真从没见过。


他胸口有个小东西开始闹腾,喃喃低语:也可能你曾见过,却已经忘了。


他把它摁到深处。


华清之的胳膊还环在他肩颈处,手指压在他唇边。皮肤有汗水和笔墨的味道,简直让这个塞在少年壳子里的一百来岁老家伙脸红:天可怜见,他和华清之大概有几十年没挤过一张床了。这家伙脸冷,身体却很烫,长手长脚缠住人时像个小火炉。燕一北灵魂是老的,身子却年轻,该有的反应一点也不少,真叫人颜面扫地。


他小心抬开华清之的胳膊,悄悄滑出床铺。雨水敲击铁皮的声音掩了心跳如鼓。


他一边穿衣一边瞥了眼钟,五点四十五。又看看日历,一九四零年,七月初三。记忆里,这一天属实没什么出奇。


 


 


02.潇潇雨


“……我们看这个轴承,列出其角动量方程……”


“哗啦”一声,最后一排正睡眼惺忪的华清之被冷水浇醒了,一个激灵直起身来。台上的刘仙洲教授也给突然的风雨泼了一身,正聊起衣服擦眼镜儿呢——联大工学院由附近的一个会馆正殿旧址改建,一切因陋就简,并无隔墙,倒也通风凉快,只是顶不住风雨交加,冷不防雨水侵入,淋了正讲机械学的刘教授和学生们一身。


一时间,学生们要么发愣,要么发恼,只有刘仙洲边擦眼镜边吃吃发笑:“前不久重庆友人来信问此间上课情形,我回信告以一切满意,风雨无阻。这就是我们在联大读书了不起的地方,你们看,是不是‘风雨无阻’?”


台下一片大笑。


这边笑声刚落,隔壁法商学院的矮平房里笑声又起。


华清之回想了一下课表,隔壁是法商学院教授陈岱孙讲经济学。如无意外,燕一北和南风允应该是正在那儿听堂呢。


看看表,还有三分钟就下课。他干脆猫腰钻出教室,溜进隔壁后门,燕一北果然在最后一排,以手支颐不知在看什么,身边是捧着肚子几乎笑倒在他身上的南风允。看得华清之呼吸一窒,喉结滚动了一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笑什么呢?”他拍拍那人肩膀,却意外地发现燕一北在他手底下猛一僵。奇怪,这又是怎么了?不过燕一北很快恢复过来,抬头问他是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总不能说是担心你。华清之随口糊弄了几句,反问他们在笑什么。


窗外雨声大作,教室又喧闹,聊天只能对着耳朵喊,勉勉强强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旧址改建的教室“风雨无阻”,新建的矮平房则是“铿锵有声”,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声如急鼓,讲课的声音根本听不到。陈岱孙向来以完美掌控讲课时间闻名,每堂课他讲完计划内容,一声“下课”,铃声立刻打响,万无一失,令人称奇。可惜昆明多雨,暴雨时常打乱他的计划。


“这不就是吗,孙先生正讲到得意处,忽然一阵急雨,声音大得使他无法讲下去。他想了一下,往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


华清之抬眼一瞧,“停课赏雨”赫然在目,龙飞凤舞,颇有意趣。台下学生闹嚷着些“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之类,陈岱孙站在讲台上一脸无可奈何。


过了半分钟,雨声小了,课也快结了,陈先生干脆摆摆手:“也罢,下课得了!”谁料话音未落,铃声立刻打响,又激起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几个男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教授比大拇指:“陈先生,神了!”


南风允好容易喘上气来,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跳起来一手扯一个:“走了走了,吃午饭去。”


燕一北吓了一跳,挣开她的手,指头有些局促似地空握了一把。华清之忍不住看向他。那人低垂的睫毛颤动着,抬起眼却又摆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你和他先去吧。我找蒋先生一趟,随后就来。”


燕一北和他那把黑伞刚出视线,南风允就拐了华清之一胳膊肘:“喂,你又招他了?这气得连你名字都不喊了?”


“我也想知道。”华清之耸肩。


“你俩可真怪,前几天你犯病,这两天北哥犯病,唉。”


“莫非他也是……”


“也是什么?”


“没什么。”


 



03.浪淘沙


昆明的雨大约是个暴脾气小姑娘,次次急来急去。午饭后不一会儿,阳光就洒遍了校舍。


太阳晒得人暖,却也招来危险。一九四零年的昆明三天两头有轰炸警报,多时甚至一天数次。那时候的西南几乎没什么空防,要么跑路,要么挨炸。日本空军指挥部有时竟在前一天大肆广播:“明天将有十七架飞机来轰炸昆明”,而且还言而有信,说来准来!故而五华山三颗红球一挂、一长一短的警笛一拉,大家都撒丫子向郊外跑,有的到古驿道旁边林子里,有的往大西门外的山沟里,有的随便找个野坟头一靠——昆明山里的坟大多有碑,可以凭靠,四周草叶繁茂,一点儿不阴森。然后就是等,短则两刻钟,长则两三个小时,等到敌机走了就回城里去。这就叫做“跑警报”。


“跑”和“警报”写在一起,确实是有点怪,不像“跑马”“跑生意”一样活气自然。但西南联大里人人都这么叫,人人也都听得懂。大概是“躲”显得太消极,“逃”又过于狼狈,“走”则实在失真,唯有“跑”这个字眼儿,紧张里透着三分从容,有种苦中作乐的游戏意味。总而言之,警报一拉,教授们就只好暂时停课,寝室里的也赶紧穿衣,大家统统“跑警报”去。一来二去的,西南联大师生都习惯了警报,这个恍惚似梦的午后也不例外。


华清之和南风允一起吃了午餐。饭后南姑娘去找张伯苓先生,托他下午帮忙领三张电影票——联大有一间旧殿改建的厅堂,几个喜欢电影的教授从昆明戏院要了一台快报废的放映机,修理修理重新派上用场,再加一块幕布,就成了联大的电影厅了。华清之答应下来,然后找了间空教室给几个物理系的孩子补习微积分。正在埋头做计算,空袭警报突然拉响,一长一短,十分刺耳。噼里啪啦一阵推桌子拉椅子,联大师生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他也只好和学生们一起融进人流,出北围墙后门,过铁道,进山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按那时候的习惯在石板路旁马尾松下等人。梅贻琦校长携夫人从旁边走过,冲他点头微笑,也不问是等谁。显然也已经习惯了。


华清之拿手指拨着树皮,撇撇嘴。还能等谁,等燕一北呗。


马尾松下等人的有不少,一手夹两本书或者一卷稿子,一手拎个小包。小包里装的大都不是什么贵重财物——一来跑习惯了,二来身无长物,而大多是谈恋爱的男孩多出来的心眼儿。包里头揣上一卷诗集、几包吃食,空袭警报一响,就摆姿势在校舍边或者树底下等他的女友了。想到这里华清之莫名脸红,暗骂自己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现在看路过师生的目光,才意识里头到多少带着点揶揄——这简直是在和北大旁若无人的约会,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他扯下一块树皮来,狠狠揉碎。


旁边等人的男生一个个都接到了女朋友,成双成对地往山里去了。燕一北迟迟未到。华清之找了块石头坐下,抽出随身带的一卷诗集读,没读几行就跑了神儿。但绝不是因为担心什么人的安危。那人可能会受伤,但只要北大尚存,他就死不了;现下三校南迁结成联大,更是同生共死,若燕一北伤了,他也会痛;南风允大病未愈,他们也都一起扛。


联大在昆明开了快十年,跑警报跑出事的也没多少。故而一起跑警报说不上是生死与共,但多少有点共患难的意味,和平时散步读书不大一样,很能培养感情。先生们也觉得这些小情侣可爱,但又担心他们太轻狂了些。比如张伯苓校长,跑警报时看到男孩女孩一个个成双成对、慢慢悠悠往山野里溜达,总要叹气的。


联大教授没有不跑警报的。即便是闻一多先生那样不愿意被打断写作的倔性子,也多得是学生和同僚拽他们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跑习惯了,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吴宓的《世界文学史大纲》、周培源的《湍流论》,有些篇章就是在野地里跑警报时赶出来的。倒有极个别学生,大着胆子偏不跑,谁也劝不动,比如小南姑娘,每次警报一响,就拿上水壶盆子到热水房打水洗头,然后煮半包她抠搜一周的便宜茶叶。要她自己说,这一人独占水龙头,“不用排队,多是个美事!”。燕一北嘴上很不赞成,却也有三分觉得划算;华清之则坚决不同意,虽不好强行拉这傻丫头,却明里暗里拿这事埋汰她好几次。


“我才不去打扰他跟他北哥腻歪哩”,南风允被说烦了,私下和朋友埋怨。这话不知怎么地传到当事人耳朵里。燕一北听了直乐,全当耳旁风,不知该说是太迟钝还是太洒脱;华清之打那之后再不拿这件事说教她。南风允自然是偷着笑。这小东西乐得耳朵清闲呢。


想到这儿,华清之忍不住发笑,觉得又尴尬又怀恋。他仰起头,将诗集蒙在面前遮住表情。这样即便笑得傻也没人看得到。


抬头一望,天空蓝得要滴下来。被阳光晒透的松叶带着清香,斑驳光影落在衣服上。华清之把书摁在脸上笑了一通,白纸黑字在眼前失焦放大。


放翁写浪淘沙,写把酒祝东风的从容,写携手游遍芳丛。


但他最后还是写道,聚散苦匆匆,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04.满庭芳


马尾松下已经空了,石板路上也只剩零星路人小跑而过。


唤醒树下浅眠的华清之的,不是轰炸声,不是燕一北,而是膝盖痛。卷起裤管,右膝盖上无辜一片巴掌大红痕。第一个窜出来的念头是,风允可别出事。她现在身子骨病弱的很,经不起折腾;定了定神才意识到,记忆里这天没什么人受重伤,所以约莫不是大事儿。这时校门口有人喊了他一嗓子,华清之扭过头去,第一眼就摒住了呼吸。


他不记得燕一北在这个七月受过这样的伤。


那家伙拖着一条流血的右腿跑过来,左手里攥着一团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近了才发现是两支花。裤管上全是血尘,上衫扣子开了一颗。


华清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单膝跪地握住了少年人的脚踝。燕一北吓了一大跳,猛地一挣,却又扯到了伤口,眉毛都拧到一处了还在挣。可惜小腿被人捏得很紧,根本挣不脱。


“干嘛去了这是?”华清之没空理会他的姑娘做派,一边质问一边卷他裤腿。燕一北大概是跌跤蹭破了膝盖,伤口血胡拉茬,还掺着灰土,看起来十分唬人。万幸只是皮肉伤,破了一层皮,流了一滩血。


燕一北一笔带过:“跑警报时碰见个大一姑娘,帮她个忙,跌了一跤。”


华清之哼了一声:“不知是哪位姑娘托你要务,值得摔成这样?”语毕又觉得幼稚,咬牙暗暗跺脚。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大抵是受了这个少年躯壳的影响。


燕一北冲他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好像伤的不是自己膝盖似的。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虽然总露出早熟的神情,却还没落成日后优雅自如的模样。身量谈不上病弱,却也不很健壮,下巴尖,鼻梁挺,显得眼睛还带稚气。华清之盯着他的眸子,试图探听里头那个灵魂是三十岁还是一百三十岁。大概是他太有攻击性,燕一北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神。


“摘花。”他简短地答。


“摘花?”华清之把他的裤腿挽好了,才把目光落到那几支花花草草上,一看见就忍不住了:“玫瑰?剑兰?这你上哪儿摘的?”


这下大概是戳到点上了。燕一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才闷闷地答:“高崇熙教授种的。”


联大靠北,是生物系和化学系的园子。彼时很多学生喜欢去那里转,因为好玩。生物系陈桢正写《金鱼的孟德尔遗传研究》,在房子里养了金鱼做宠物;化工系谢明山研制了“西曼”墨水,在昆明市场上畅销一时;化学系主任高崇熙在屋外种了一大片花草,尤以剑兰为多,既供观赏,又可拿到花市补贴家用。


华清之皱眉:“剑兰出了名的娇贵难养,高先生可是要拿它卖钱的。”


“那姑娘说她心上人喜欢,又实在没别的可送。我看她笨手笨脚,随手帮个忙。”燕一北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我在窗台上留够了钱,绝不白摘先生的花。”


“你自己的钱?”


“嗯。”


不愧是他燕一北。“不过这花怎么到你手里了?”


“统共摘了四朵。这两朵开得不好。”


学生们穷得叮当响,没钱买花送心上人,就拔两把野雏菊,偷偷薅一支人家的玫瑰和兰花。结果薅完还挑三拣四。华清之有些想发笑,又有点儿心酸。这种浪漫在战时还是太过奢侈了些。他叹了口气,从燕一北手里接过花,剑兰别在自己胸口搭扣,玫瑰戳进对方兜里,转过身去,半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去梁家沟,他们存了药。”


“什么?”燕一北直接傻眼。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华清之也僵住了。


莫名其妙落到十来岁少年壳儿里好几天,从难以置信到无奈接受,不管是否情愿,他的确开始混淆时空。逐渐快忘了如何打官腔,如何表情管理,如何现代生活,忘了对着镜子打理领带的手感。他混淆了现实和梦境的边界。


这怎么能不叫人混淆呢?一觉醒来高级公寓成了茅草平房,一周前还在智源大会上吵架的人成了十七岁样貌,窝在怀里睡得头发乱翘,嘴唇几乎吻在心口。“燕一北?”他无力地张嘴,声音像是溺亡人从水底吐出的气泡,“你怎么在这儿?”


回答的嗓音很稚嫩,带着睡眼惺忪的沙哑:“我?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第一缕晨光刮过少年鼻尖儿,眼睛缓缓睁开,黑色瞳仁里倒映着他自己,一九四零年的他自己。


联大的记忆几乎登时浮现,声光回转,犹未褪色。


不。华清之本能地感到自己正在逆向生长,理智滑坡。绝望开始苏醒,时间的魔法开始失效。不。这一切都是幻梦。请让我醒来。我真的不需要这个。清华不需要这个。历史不需要这个。国家不需要这个。它荒谬至极。它毫无意义。


燕一北打着哈欠下床,和舍友道早安。声光色突然席卷了华清之的感官。水声,蝉鸣,汗味,饭香,房顶上响着风的呜咽,晨起读书的学生边刷牙边低声交谈。一切无比真实。


妈的,快醒过来。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可人们依然鲜活而顽强地存在,和列强给了中国一巴掌时一样。他垂头呆楞,脸颊火辣辣地痛。看那双脚踝漂亮的光脚走来走去,从一个烂柜子边跳到另一个烂柜子边,阳光从破旧门缝里瓢泼,洒满燕一北的头发,好像预示着夏天永不结束。


“清之,你怎么了?”少年唤他。


与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对视时,华清之想起一句话:


他的眼中见证过万物。


 


05.忆秦娥


华清之背着燕一北往梁家沟去。


梁家沟离联大有些远,得沿古驿道走出四五里路,沟深三丈,沟口三尺宽,沟底六七尺宽,成了个很好的天然防空洞,可以容纳数百人。有人常到这里躲警报,闲来无事在沟壁上修了些防空洞,存点药品和吃食。华清之就是打算带他去那里包扎伤口。


燕一北趴在他背上,二人一时无话。这一闲来无事,尴尬就见缝插针。玫瑰和兰花存在感很强地散放清香。他身子板得越来越僵,华清之不得不小声让他“放松点”,整得他从脖根红到耳朵尖,只能强迫自己想些有的没的,努力忽略对方的起伏心跳。


其实他也背过华清之。两次都是在他小时候。


第一次是一九一五。他们第一次见面。燕一北到清华园访周诒春校长,骑车过知春里时转得急,把突然跑出来的小家伙顶了个跟头。他背着华清之到诊所处理了伤口。


第二次是一九三一。华清之少年意气逞英雄,偷偷混到学生游行队伍最前头,被政丨府官兵误伤,头上挨了一棍,左小腿中弹。


那一天燕一北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校园有些距离,但常常在会议上打照面,私交不错。那时候华清之才十三四岁模样,总爱微笑,是那种聪明沉稳但未经世事的男孩的笑容,那种即使考差了老师也只能吹胡子瞪眼而不舍得责骂的笑容。整得燕一北有点不敢细看。


华清之不哭不闹,只是抓着燕一北肩膀的手抖个不停。脚垂下来晃着,鞋边的烂泥点蹭了他一腿,小腿上流的血染了他一手。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华清之自知闯祸,唤他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燕一北短促笑了一声:“终于知道错了?”


男孩在他背后埋头吸鼻子,有东西落进他头发里,一直淌到后脖颈上,黏糊糊、热烘烘,仿佛某种欲语还休的泥淖。燕一北不去想他是什么表请。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可能是从第一次偷听校委会的谈话开始,可能是从第一次通读校门口“救亡图存”的请愿书开始,可能是从第一次有官兵在他面前击毙了学生开始,可能是从蒋梦麟那句含泪的“此乃何时”开始。总之从某天起,华清之再不叫他北哥了,他不再对任何人吐出任何亲近称呼了。


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他脑海。


——总有一天,这孩子再不会那样笑了。


他现在已经不怎么笑了。


“你别哭。”华清之声音发闷,“我知道错了。”


燕一北直接给气笑了:“你哪只眼看见我哭了?”


“燕一北……”


他根本不理。


“燕一北……”


小不要脸的还叫。燕一北心想,有本事逞英雄,别没本事忍疼啊。


“北大?”


“燕一北!”


燕一北咬牙埋头只管走。


他背着他走了三条街,华清之统共叫了他十来次。到最后声音都有点哑了,把燕一北整得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孩子真欠揍,可又心疼得难受。


“疼也忍着!打架的时候往哪儿跑呢?”


“诶。”他不满地扭了一下,“可我——”


“你什么你?”


伤口没凝结实,又流血了。燕一北捏捏指缝里湿滑的血,莫名觉得他可能是哭了。


“北哥……”华清之破天荒拾起了旧称呼,突然腾起压不住的愤懑不甘,字句像枪子儿一样狠狠镚出来:


“可你倒是告诉我!我现在该跑哪儿啊,我们现在能跑哪儿啊?!难道华夏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书桌?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们一处容身之所?”


燕一北突然站定,站在轰隆隆开过大路的兵车旁,站在流离失所的孩子旁,站在被炮弹焚毁的枯木旁。足足半分钟没说一句话。


就在华清之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燕一北开口了。


“火不会灭。”他沉声道,眼眶滚烫。


华清之默默伸出手,握住了他淌血的手指。


“不管身在何方,只要我们还一息尚存,这火就不会灭。”


“我们将籍此火得度茫茫黑夜。”


 

我们的名字无人知晓,我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06.破阵子


到了地方,华清之借来碘水和干净纱布,一句话也没他同多讲,闷头清理伤口。


他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闷葫芦性子了吗?燕一北记不太清。总觉得应该不是,却也拿不定主意。十五岁和一百一十五岁的影子开始叠合溶解,逐渐晕开。他又开始疑是梦了。这是梦吗?一场醒不来的年少幻梦?可手底下碎石子硌人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不容有假。


他一低头就对着华清之头顶,只好仰头透过沟缝望天。那只是很小的一块蓝,却让人联想到无边无际的一碧长空,好像一线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漱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竟然有这样蓝的天!


梁家沟很宽敞,能容数百人,有时教授们会带着一班人跑警报,把课堂搬到这里来,今天也不例外。梁家沟便很快成为两半课堂,一半是历史系刘崇铉讲宋史,一半是数学系杨武之讲数论。刘先生讲到周濂溪的太极图说。杨先生讲到第一位对数论做出巨大贡献的欧洲数学家费马。“现在说到无限下推法:形如4n+1的一个质数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表达为两个平方数之和……”这些玄妙的话传入历史系学生的耳鼓;数学系学生则听了一耳朵“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两位先生有力的声音在防空洞里碰撞着,大家听得都笑起来。


燕一北本来只是嘴角上扬,结果华清之噗嗤破防,逗得他也忍不住了。两个人对着笑起来。这一笑,气氛就缓和了不少。华清之一边乐一边将纱布扎好,拍拍手站起来:“好了。”燕一北搭着他的手借力起身,两个人倚着石壁听这两堂别开生面的课。


刘杨二教授口才都好,兴致上来,妙语连珠,精彩至极。燕华二人也听得兴起,你来我往地偷接话瓣儿,抛梗捧哏,不久就把其他破事抛在了脑后。像联大课堂这样好的课,不论在后世的清华还是北大,都实在难得一见。不知不觉一堂课过去,伴着一句“下课!”,梁家沟里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一帮孩子聚在他们旁边高谈阔论。为首的是物理系两个风云人物,黄昆和杨武之的儿子杨振宁。他俩学业顶顶拔尖,又素爱发表议论,言辞犀利大胆,放在全校也是很有名的。


黄昆问:“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大家看了没有?”


“看了。”杨振宁最先答。黄昆又问以为如何。杨振宁把手一摆,一副很不屑地样子:“毫无originality,是老糊涂了吧。”


燕一北忍着笑,和踱到学生们背后的杨武之先生交换了个眼神。杨先生弯下腰:“嚯,振宁,口气不小啊?”


这一嗓子差点把小杨同学吓得从石头上掉下来。


大家一阵哄笑。黄昆请杨先生加入讨论,杨武之却深谙这帮男孩的性子,答自己不懂爱因斯坦,就摆摆手走到另一边,不去打扰他们谈天说地。


燕一北轻声叹道:“这样的话放到现在的学校里,大抵是要挨批的。”——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狂妄?居然敢骂当代物理学界的大宗师,还骂得个一钱不值?!用这么大不敬的语气,也太出格了,云云。


华清之突然变了脸色。燕一北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


他对面的人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比起困惑和震惊,倒更像是恍然大悟。


燕一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离谱东西,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我——”


抬眼一看,华清之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淡。反而搅得燕一北思绪更乱,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燕一北尽力镇定,双手攥拳,面对平静得近乎坦然的华清之。那张脸既不完全是他回忆里尚未长成的倔强孩子,也不完全是他所熟悉的西装眼镜斯文败类。两张神似的面容叠合在一处,边界晕染模糊,呼吸稍一动荡,又分离开来。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地。他一时间慌了神,上前两步:“清之,我……”


华清之的手指挡在了他的唇前。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都知道的。”


燕一北还想问他,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掩掉了所有声音。


“警报结束了,各位返回吧!”有同学拿着大喇叭喊,“今晚放新电影,美国片《魂断蓝桥》,想看的找学生会拿票!先到先得,晚到没有!”听说有新电影可看,学生们自然是开心,喊乌拉喊万岁地闹成一片,三五成群地涌出去了。华清之撂下一句“我去帮风允领票”转身就逃,背影狼狈之极,仿佛他才是说漏了嘴的那一个。


慌乱之中,那朵娇贵的兰花落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粗心学生踢到墙角,揉碎一地。


燕一北将被遗忘的玫瑰从口袋里掏出来,随手扔掉,走进阳光下。天蓝如海,日光遍洒山川。


 



07.凤求凰


燕一北在西门口碰见了南风允。她没有发觉异常,欢天喜地拉他去看新电影。燕一北糊里糊涂应着,浑浑噩噩吃了晚饭,浑浑噩噩进了影院,忘了今晚是要放什么片子,也忘了问华清之还来不来。直到大厅里的灯突然暗下来,人群逐渐安静,他的意识才缓缓回笼。


感谢黑暗,叫人舒适放松的黑暗。


这时有人一边低声道歉一边挤了过来。“华哥!”南风允眼尖,立刻小声招呼来人。燕一北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南姑娘就起身腾出位子,不容拒绝地把华清之塞到了他身边。


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前方,面上假装若无其事,背地各自心乱如麻。


随着一阵悠扬管乐,幕布亮起。几行花体字母浮现出来,带着黑白老片标志性的、微微抖动的呼吸感:


WATERLOO BRIDGE


这片子有个诗意的译名——《魂断蓝桥》,上尉与舞女在战争中的爱情故事,曾在中国年轻人间红极一时。罗伯特·泰勒的面庞出现在屏幕上,带着他标志性的小胡子,军服笔挺,俊美异常。燕一北看过这部经典老片好几遍,此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暗中瞟了华清之一眼。这家伙倒是一副认真观影的姿态,但燕一北猜他大概十有八九也是在走神。


他们降生不久,北京就有了好几家电影院;到了新世纪,大大小小的影院遍地开花,流媒体更是火热,电影到哪里都可以看。可是比起去看电影来,燕一北更喜欢的是去电影院本身。这样的习惯从七八十年代就开始了。他随便买一张票,舒舒服服融进角落黑暗。隐约的光线下,并排椅子紧挨着静默,身上各有各的伤疤,像每个人的灵魂一样。那时候的影院,是一个没有自己房间的孩子可以大哭的地方,是地下恋人可以接吻的地方,是无聊大叔可以打呼噜的地方,是小孩子在后面跑来跑去捉迷藏的地方,是男孩子第一次偷偷牵心仪女孩的手的地方。也有人最喜欢坐在放映厅外的台阶上聊天,久而久之,单听里面传来的台词和音乐,就知道是到了哪一段。比如现下,费雯丽的声音温柔而不失急切地说着“Do you remember me now?”,燕一北就知道下一句是男主角郑重其事的“I think so.I think so.For the rest of my life.”。


那时候人们只是喜欢去电影院而已。演好电影的时候去,演烂电影的时候也去。燕一北不太记得上次像那样自在地看上一场电影是什么时候了。


他心念一动,轻轻扯了扯华清之的袖子,低声问:“你上次去影院是什么时候?”


黑白光影忠实地映着他们的脸。华清之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回头,眼神看不分明。


“二零年八月。”华清之说。


燕一北继续问:“一九二零年?还是二零二零年?”


影片画面漾着水波纹。罗伊上尉蹙眉回忆的愁容逐渐淡去,同样位置浮现出战前明媚的笑貌。有那么几秒,同一个人迥乎不同的两幅容颜叠在一处。燕一北不禁想,战争中的四年竟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变化。那么二十年的战争和一百年的光阴呢?


“二零二零年。”华清之轻声回答。脸是模糊的脸。身是少年的身。


他们都没再说话,默默看着上尉和芭蕾少女在桥上相遇,在防空洞中谈天,依依不舍的分别,剧院中又惊喜相见。周围的学生们不时发出喜悦的啧啧细语。然而华清之却感觉不到几分一见钟情的旖旎,反而觉得十足荒谬凄凉——一旦知道影片后来的走向,当下的一切甜蜜都变了苦酒。


基斯洛夫斯基曾经在十诫里说,人和人之间永远不能沟通。这句箴言在这一场战争时期的爱情里应验。罗伊和玛拉本是悲观现实与浪漫理想的两级,他们互不理解,却相互倾慕。他们隔着无数可悲的障壁,客观上的意外悲剧,主观上的貌合神离。时空变换,她已经不是当初跳着芭蕾拿着保护符笑的天真烂漫的姑娘了,她挣扎着活,穿深色低领外套,向每一个匆匆走过的士兵妩媚微笑。此刻罗伊往日所有的好都变成一把淬了糖的刀,甜着她,又生生割着她。她一次次欲言又止,她倾其所有地爱着,这爱变成她的炸弹她的抑郁症她的玫瑰疹,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做不了声,动弹不得。她成了爱的俘虏。


——这事是确定无疑的,这事是肯定的,这事是不容辩驳的,你要嫁给我,你明白吗?


魂断蓝桥,起于桥,止于桥。战争的残酷,现实的冷感,为这个故事写下了荒凉的终章。这是个悲剧。是一对爱人和战争一起执笔,造就了这个悲剧。他们是悲剧本身。战争也是悲剧本身。


有时候,燕一北可真像那个浪漫至极、不容抗拒的罗伊上尉。


“我像吗?”


华清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宣之于口。


燕一北望向他。


他没有回头,依然望着屏幕。


“我并不像罗伊。”燕一北平静地说,“你才像。我从来拗不过你。”


“有时候,你并没有把事情全都告诉我。”


“我真没告诉过你吗。”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华清之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


燕一北没有再说下去。《魂断蓝桥》他已经熟到只听台词也能记起画面。于是他不去看,只望着身边的人。过度劳累和缺衣少食,沉甸甸压住了瘦削的肩胛骨,却丝毫不减美感。抑或者他燕一北就是脑子有病,总偏爱于一切幼小脆弱却顽强不息的事物,像喜爱惊蛰时满山嫩芽儿,那么的纯粹而蓬勃。


银幕外五味杂陈,银幕里的爱情故事自顾自上演。上尉抱住在雨中向他奔来的姑娘,深深印下一吻。


Myra,what do you think we're going to do today?

玛拉,你认为我们今天该干什么?


Well,I...I...

我……我……


Oh,you won't have time for that!

现在你没有时间这样啦!


For what?

哪样?


For hesitating.

这样犹豫!

No more hesitating for you.

你不能再犹豫啦!


“不能吗?”华清之轻轻说。


“不能。”燕一北说。


No?

不能吗?


No.

不能。


Well,what am I going to do instead?

那我该干什么呢?


You're going to get married.

跟我结婚。


Oh,Roy,you must be mad!

哦,罗伊,你疯了吧?


I know it!Marvelous sensation!

我知道我疯了。这感觉真奇妙。


“燕一北,”他斟酌着词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回头。我们为什么要回头?”


“我们并不是在回头。”


“我们就是在回头,重回那个阶段。”


“哪个阶段?”


“迷茫的阶段。”


“不,我觉得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我想要什么。”


华清之笑了一声:“我觉得你不知道。你在逞强啊。”


燕一北看进他的眼睛,总感到某种人造的虚假。这多荒谬。


“难道你不是在逞强吗。”


华清之整个人带着撕裂感。他好像在勉励挣扎,试图缝补一座千疮百孔的壁垒,试图在激流中锚定一叶扁舟。仿佛头顶碧蓝的天是假,共同开怀大笑是假,炮火声中书声琅琅是假,整个一九四零都是假。但他的堡垒已经快要失效,仿佛假象背后隐藏着某种秘密,极细微又极鲜辣极滚烫,马上就要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溢出。


Oh,Roy,do be sensible.

哦,罗伊,千万理智些。


Not me!

我才不呢!


But you don't know me!

可你还不了解我呀!


Then I'll discover you.Spend the rest of my life doing it.

那我就用我的一生去了解你。


“可你怎么知道你是对的?”


“也许不对。我不否认。”


“这样做没有意义。”


“为什么总要做‘有意义’的事?”


“那还要做什么事?‘跟我结婚’?”


“我不知道。”燕一北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我不知道。”


他们都像是罗伊。他们也都像是玛拉。


“我也不知道。”华清之低声喃喃,“但我确实觉得,有些事如果不做,我会后悔。”


燕一北张了张口。华清之突然毫无来由的屏住了呼吸。燕一北,不要说。


不要说。话语一旦出口,某种事物就会像晨露一样消失,微妙的含义就会变成单薄的舞台背景,秘密不再成为秘密。


燕一北笑了笑,最后只是说:


“清之,我真的很想念你。”


Oh,Roy,this is wartime.

罗伊,现在是战争时期。

It's...it's because you're leaving so soon,

你只是,只是因为快要离开……

because you feel that you must spend the whole of your life in forty-eight hours.

所以你觉得你要在48小时内活完整个人生。


燕一北突然问:“我们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独立的人?”


华清之字斟句酌,回答得很慢:“或许,起初不是。但……”


但某种程度上,我们让彼此更成为人。


我们一体两面,是个体与集体的融合,是抽象与具象的交锋。偶尔奋不顾身,常常身不由己。我们谈论命运,谈论人格,谈论情感,似乎都没有意义。但我们依然逆流而上,像人一样活这漫长一生。


很多时候,一生的转折都不是在惊涛骇浪之中,而藏在风平浪静之时;真正要离开的往往不挥泪告别,而只是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去不回。比如某个春天,京城无处不飞花,在那条叫作知春里的小巷撞了一个小孩子,就这么遇着了;比如某个夏天,街头演讲振臂高呼,他们默默站在了彼此身侧;比如某个秋天,站在校门口看大革丨命后的第一届学子,心头一热挥笔写了长信,等回来一封略显疏离的短笺;比如某个冬天,在开幕式上听着宣讲教员字里行间的踩捧,默然不语,全身被风雪吹个通透。


冷归冷,但也不再像少时那样期待来春。上个春天终究没有等到他的生日礼物,那么下个四月又怎么会有。许多事物已在岁月的河流中消失。他们成为目录里的一个条目,出现在同一张竞争榜单是两个名字距离最近的时刻。多年来他逐渐明白,世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是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封信,一件衬衫,一条香烟广告,如果不忘干净,就可能引人发狂。于是他努力驯服自己的性情,回忆向后洒着,为理想向前奔着。然而今早突然时空翻转,路灯的黯淡微光照着那人的乱发和睡脸,恍如幻梦,一瞬间将他带回了知春里那场无疾而终的春三月。


纵有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与何人说?


“但我看到美景时,总希望你在身旁。”


“但你是我将死之时想要道别的人。”


We're going to be married.

我们现在就去结婚!

It's you.It'll never be anyone else.

就是你,没错。别的人我永远都不要。


But how can you tell that?

可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华清之叹了口气,终于决定击碎所有的墙。


“我可以吗?”


Now listen,darling.

好啦,亲爱的。

None of your quibbling!

你不许再这样支支吾吾啦!

None of your questioning!

不许再问了!

None of your doubts!

不许再怀疑了!

This is positive,you see?

这是绝对的,知道吗?

This is affirmative,you see?

这是肯定的,知道吗?

This is final,you see?

就这样决定了,知道吗?

You're going to marry me,you see?

你必须嫁给我,知道吗?


燕一北笑得像个孩子。


“当然可以。”


I see.

我知道了。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一处,融合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感情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


黑白电影的微弱光线从他们相触的指尖和目光倾泻而出,世界的其他部分纷纷枯萎坍塌,人成为唯一流动的色彩。


 




尾声.归去来


2022年6月7日


晴。


与导师上午高铁抵昆明。下午即参访西南联大旧址,预备相关田野调查。考察证未批下,导师带我到周边山野溜达,查看彼时跑警报的几处较大的集散点,其中尤以梁家沟最具考察价值。沟尺寸、外形如下:


(梁家沟图片一张)


石壁周围有私人防空洞,由当时的学生们开凿。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但大多表面光洁,漂亮利落,有的还拿碎石子或者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内容大多新奇。比如这一对:


(图片一张,碎石子拼出: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其中最奇怪的一对是:


(图片一张,碎石子拼出:未名博雅,水木清华。)


这不该是西南联大年代的玩意儿吧?或许是后来者胡乱刻的。


 ……


2022年6月9日


晴。


探访校舍,采样三十件,图片如下:


……


下午梁家沟样品结果出来了。检测结果显示,“未名博雅,水木清华”这本不该在此出现的铭文竟有百年历史。真是怪事!和小雅说了,她说肯定是仪器的问题。


 


2022年8月6日


晴,放假快乐!


上午把稿子发出去了,打了会游戏。下午和男友吃饭散步。


路过俄文楼边的山丘时,看到一对很可爱的情侣。穿深红色外衫的男生很随意地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头枕着另一个男生的膝盖,笑着,不时说话,抬起一只手捻弄同伴的垂发。倚在树干上的人低垂着脸庞倾听着他说话,笑意浮在嘴角,而轻轻摇着头。深翠的枝条摇曳,阳光给他们的身侧镀上一溜金,仿佛两个人结成了整体,而时间凝固了一般。那画面真是太美好了。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笔墨来写他们呢,我也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他们让我想起我的少年时代。


 


FIN.



评论 ( 12 )
热度 ( 117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关声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