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声

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
对网络女爹:管好你自己

【喻黄】急景凋年

简介:我们在最燃情的年纪相遇,终究急景凋年。我们都没有过成十八岁时所想象的样子。我们,还有我们的梦想,全都褪色、擦肩、脱轨,直到最后变成了毫无交集的平行线。


1w+一发完,高中竞赛生AU,弯追直,不标准的be。

一二三人称混合⚠,时间乱序⚠,长铺垫⚠,竞赛现实向⚠


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没头没尾的,也没有什么起承转合。一切从一开始就全错了,错得离谱又荒唐。就像一张每道题都认真做了却没涂答题卡的试卷,错得可惜,却也错得黑白分明,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2029年


哈……哈,呼,我、我醒了吗?这个一片白茫茫的地方是哪儿?你又是谁?别看我!嘿,喂喂,我说过了,别看。哎呀你干什么干什么,没见过人流生理性眼泪啊?打哈欠就会流的那种,知不知道啊你!不信你自己试试。你、你还笑?说了不许看我了,嗐,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好吧,看来我短时间内也醒不过来。算了,跟你聊聊,也好打发时间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呃,大概算是梦中梦。


我梦见了一个……朋友。


在梦里,他过得很……很不好。当然,这肯定是相反的啦。他那么聪明稳重的人,现在过得应该是西装笔挺地坐在办公桌边、左手青瓷茶杯右手铂金钢笔、从落地窗望出去就是维多利亚港的日子吧。不像我,没日没夜地肝代码,秃着头清理各种屎山——天啊,17.6亿次if循环,天知道那个老哥怎么用这种东西来做遍历——嗐,不说这些了。


总而言之,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我们两个都没有过成我们十八岁时所想象的样子。一切就像没对准的绘图纸一样,一点一点地错开了。我们,还有我们的梦想,全都褪色、擦肩、脱轨,直到最后变成了毫无交集的平行线。但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梦见这样一个他,失败到了极点、颓丧到了极点的他。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那种,当身边一个美好又强大的人落难时,你会突然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泛起一种苦涩的喜悦。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我知道,这很病态,几乎有些邪恶,好像一株野草为自己仰望的天使折断翅膀堕入凡尘而欣喜若狂,或者尼罗河畔星空之下的智人因流星的坠落赞叹喝彩一样。更可悲的是,那一刻,智人几乎以为这颗流星是属于他的了。


不止康德(注1),人们都喜欢星辰,崇拜星辰,但他们会为那些坠落的星星流泪吗?才不会。这并不是因为人冷漠无情。他们只是永远走不进天空而已。


我现在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情,依然清晰如昨,但其中参杂的感情却少得可怜。我好像是在用透明的凌驾在天空上的视角,去俯瞰纵贯冰原的裂缝和冰谷里流淌的雪水。它们的颜色很纯正,我可能会这样说,好像评价一杯鸡尾酒一样。


唉,不好意思,每次提到这些,我说话都会疯疯癫癫的。但我又确实会时不时地将那一片儿血肉翻出来晾晒一下,在旧伤口上重新添上两刀,好像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不过我很少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这些年里我大概只告诉过三个人。哦,现在还有你了。毕竟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没头没尾的,也没有什么起承转合。一切从一开始就全错了,错得离谱又荒唐。就像一张每道题都认真做了却没涂答题卡的试卷,错得可惜,却也错得黑白分明,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当我把这件事讲给一个很亲近的朋友时,她不客气地评价道:“你有点儿没心没肺,还冷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去招人家。”


我当时的回答是:“有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和希望两个人从未相遇并不矛盾呀。”


据朋友后来说,她“从没想过你小子还能说出这么言简意赅意味深长的话咧”。


哈哈,怎么说呢,我绝对不是个冷漠的人——相反,我是个话痨多动症。我喜欢乔丹、詹姆斯、姆巴佩,也喜欢诺兰、大卫芬奇、希区柯克,也喜欢炉石、dota、LOL,我打球,我跳hiphop,我玩滑板,我谈过几段挺有故事的恋爱,我爱玩极限运动所以经常会受伤,但很少掉眼泪,不过也挺容易被很微末的事情感动到。但我对这整段日子冷漠得让我自己感到难以置信。


我的中学生涯是在所谓的竞赛班里度过的。女生很少,十个指头数的过来。为数不多的女孩子里,性格好的更是少,性格好又好看的更是少上加少。再加上当时女生普遍更投入学习一些,有的甚至晚饭都不吃,哪有时间谈恋爱,所以直到高二我都是单身狗一条。整天跟他——我的室友之一——出双入对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


唉,怎么称呼他好呢。


叫他Y好了。是他的姓。另外,这个字母又舒长挺拔,挺像他。


Y一头半长黑发梳成妥帖的中分,眼睛很深邃,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总是有点微笑的样子。Y骨相很好,肤色也白,一米八不到的个子,却能把白衬衣穿成校园小说里的男主角。他的言辞和眼神都非常的理智冷静,不过,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露出很可爱的表情、说出很可爱的拟声词。哈哈,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是他同桌嘛嘿嘿!


这是我脑海里对十六岁的Y的印象。另外,他还是我们班的班长。


对高中的我自己,我反倒不是那么清楚。能确定的大概是比他稍微矮上一点点——因为体育课站队的时候他在我后边;我那时候爱打篮球,所以或许晒得有些黑;我曾经偷偷挑染过黄毛,结果被班主任发现又给漂了回来;硬要说别的的话,大概还有穿衣风格在城乡结合部和杀马特非主流之间切换——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有荧光黄的衬衣、黑白各半印着骷髅的衬衣,还有滚满刺绣的短袖T恤……总之,好像和现在的我大相径庭了。


那时候,我和Y是同学、舍友、同桌,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物理竞赛之余,我们俩都喜欢看些奇奇怪怪的书,在校园里乱晃,研究奇奇怪怪的数学、物理和哲学问题。不过他可能比较卷些,有时候,我在操场上打球,他就坐在双杠上翻着本书,等我打完球一起去吃饭。


林林总总算下来,我和Y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再加上我们实在是很有默契,成为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但说实话,Y是一个很怪的人:陌生人面前高冷得很,一脸官方微笑;但是在熟人面前,那嘴可真是时甜时损的,跟有读心术一样,特别会戳人,不管是甜是损都让你招架不住,他说自己没吃一篮子董卿拌朱广权这你能信?


不过,后来有朋友说他可能只是对我这样。这个,我还真的没有留意过。


我倒是相反,没熟起来时话痨得要死,梗超级多,一半好友都屏蔽我消息的那种。但是,熟起来反而会好一些。可能有一点点表演型人格作祟吧。不过我的“好一点”对一般人来说还是很吵就对了哈哈哈,除了Y也没几个人受得了我。所以我们两个相处的时候,几乎是处于一种美好到虚幻的和谐中,好像孤立系下的两个热源,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处处均匀,处处稳定,好到几乎不容外人涉足。


每次我呼朋唤友地去打球和玩滑板的时候,Y都会有些失落。但他那些小情绪都隐藏得极好,直到好几年后,我才意识到,他那笑容里是有一种近似于遗憾和焦灼的意味的。


我最开始有所察觉也是在这样的一次交互中。当时外班的一个文科生——一个双马尾、说话柔顺的漂亮萌妹子——格外的喜欢Y,变着花样地来物竞班找他,故意揉他头发,偷袭捏他脸,和他蹭在一起说话。唉,也是,像Y这种腰细腿长、温柔沉稳的帅哥学霸谁不爱呢。但是在萌妹子在食堂对Y围追堵截之前,Y从来都是跟我一起干饭的。


萌妹子老爱哭,我起初还乐意和Y一起去安慰她,两个月后实在受不了三个人同路看她无聊又尴尬地各种找话题,干脆下课直接捞起书包就走,逃也似地把Y甩在身后。


让他们俩自己友好交流去吧,我也少发几瓦电,省得我亮得整个学校都看得见。


我之前从没见过Y生气。下午进班之后,他望着我,目光烧得灼人,递过一个纸条来,让我下课后上楼顶去。我到了,一脸忐忑摸不着头脑地看Y,他竟然是一副气笑了的样子,一向抿着微笑的嘴角拼命压着怒气,把我吓得不轻。他一字一句地问我:“少天倒是说说,你觉得我喜欢她哪里?”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总之最后又变成了我天马行空地说自己的故事和想法。我扶着栏杆,看楼下的人流,喋喋不休地从黑洞视界说到脑机接口,从食堂三楼的双皮奶说到教练的字有多丑,又从暑假想去日本聊到欧洲的神话故事。Y从后面将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样一个动作,算是将我虚虚拥在怀里吧。


我们说到法国的那个传说,‘蓝胡子’的故事。蓝胡子是一个有钱的地方贵族,出游前把所有的房间钥匙交给未婚妻,但告诫她城堡下面最小的那个房间绝对不可打开。然而好奇的女孩打开了那个房间,发现了蓝胡子的秘密:房间里面吊挂着蓝胡子的前几任妻子,可怕的尸体血流满地。她吓了一跳,不小心把钥匙掉到地上,沾到了鲜血。蓝胡子回来后发现钥匙上的血迹,明白了女孩已经查看那个房间,想杀死她。


Y突然问我:“那么,你觉得这个故事有解吗?既能让女孩嫁给蓝胡子,又能保住女孩的性命?”


我当时有些疑惑:“这不就是故事的结局吗?女孩让蓝胡子给她一点时间祷告,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兄弟赶来城堡,杀死了蓝胡子,女孩继承了所有遗产。”


Y摇摇头:“那如果她的家人没有来呢?只有她自己。她要么选择永远不打开那扇门,要么选择打开它,然后无助地死去。”


“那就别打开那扇门。”


“不,少天,蓝胡子会千方百计地引诱女孩打开那扇门。”


这个观点让我感觉新奇极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想隐瞒那些尸体。”


“如果蓝胡子的目的并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杀人呢?”Y说。


“所以,他其实在期待女孩打开那扇门?”


“是的,而且是独自一人。然后继续守在那座庄园里,等到蓝胡子回来时踩着满地鲜血抱住他,并且,钥匙上没有血。”


“没有血?”


“钥匙上没有血,说明她并不害怕。”


当时,我对这段话背后的深意毫无察觉。没办法,我直了十多年,也谈过女朋友,怎么着也不可能对我最好的同性朋友的言行有什么异想。我们还是一道上下学,吃食堂,回寝室,赶作业,聊天吐槽,头顶头地在早课上睡觉,为一个物理概念争得不可开交,窝在被窝里夜聊偶尔还串床铺,坐在小书店里看大部头的冷门书。


我的生日在暑假,却因为竞赛培训在学校里度过。那天,Y偷偷将我带到阳台上,摆开蛋糕蜡烛奶茶零食,两个人一起翘掉晚自习过了个生日,他对着空荡荡的校园唱歌给我听,一首又一首。第二天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一边咬笔头一边哼着他唱过的歌抬眼却看见他头枕在胳膊上望着我笑,小声说“少天,你唱的全班都能听见啦”。


后来,我们也曾大吵一架,我让他把我之前整给他的化学笔记拿出来——他手速慢,总是记不全——当着全班人的面把那打活页纸撕成了碎片,然后拔腿冲出教室,三层楼梯上下了一趟,不想回去,就坐在楼梯口等着上课铃响。


突然,有纸片落在我的头发上,我抬起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楼梯筛下来,Y逆着光出现在比我高两层的楼梯上,发顶平铺着光焰,眼里流转着暗影。世界急剧收缩在那道狭窄的空间里,而空气却纷纷出逃,如同摩西分海一般,露出最深处毫无防备的海床。


在那片光里,Y扬起手送下来一把又一把的碎片,我抓起来看,分明都是他自己的字迹。有些是我收在文件夹里的他抄的诗,有的是我从没见过的句子。我捡起几个还算完整的边角,上面潦草地涂着一些诗句,其中一张没头没尾地落着半行字:“我怎么能继续待在”。我急忙在空中握住另一片,上面令我五雷轰顶地写着半个句子。


“喜欢你啊”。


我眯起眼睛逆着光望上去,模糊看见他在笑。但是我觉得,我清晰地看见他哭了。


在这之后过去很久,我依然在疑惑,那天Y的一两滴眼泪究竟是一个开始还是一种告别,或者,是他原本不打算面世而要带进坟墓的东西破除了某些禁锢,意外地出现。他微微笑着,看着我,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落下了一滴泪。我承认,那一瞬间,那个表情能让我暂停所有的拒绝和愤怒,让他去到任何地方。


五分心疼,三分惊诧,和两分尘埃落定的放松。


最后,我对他说,“对不起。”


人的接受能力真是强的出奇,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然和好了,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现在依然不能判断我当时的行为的对错。


我依然用相同的亲近态度对待Y,日常上下学啊,串床铺啊,讨论哲学问题啊,说垃圾话啊,一切如常。一来我不觉得恶心——这事儿挺奇怪,尤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我接受的还算良好,二来我一百个不希望失去Y,我最好的朋友。熄灯后,只要Y从那边唤一声轻轻的“少天”,我就会精神百倍地支起身子趴在枕头上,跟他头顶着头叽里呱啦地聊起来,说着说着觉得不痛快,便掀开被子串床铺,一边低声笑骂,一边把对方冰凉的手脚捂进被子里。


某天,我这个人来疯不知道怎么的就对被窝里的Y实行挠痒进攻,可能不经意间,我的动作有些越界了——因为Y的声音变了。他压低嗓子,气咻咻地让我别动。我却不听,继续挠他。


Y一边招架,一边喘着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我嬉皮笑脸。


Y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的锁骨上,像是按住了某个按钮,我一下子僵住了。任由那截白得有些单薄的指尖摩挲着我的皮肤。


“我想吻你,还想咬你。就在这里,直到出血,然后整个地把你吞下去。”他望着我说。


这句话的内容我或许会记错,但那个神情我实在是难忘。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一种被捕猎的紧张感,如同黑夜里被夜枭锁定的小动物。我一时失语,当时想必表情很傻吧。


Y扑哧一声笑出来,用气音说:“傻瓜,怎么可能啊,我逗你呢。”


我愣了愣,也跟着他笑起来。


我们依然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一起夜聊,起初聊完了还回去,后来就直接在对方床上睡到天亮。我这人也真是大胆,一点儿记性也不长,肢体语言和思想观念又开放得很西方,是某次床头夜聊的时候,说到兴起,我竟然探头去蹭了蹭Y的脸,说“诶呀我发现我好喜欢你呀”。


Y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有些发抖:“……你敢。”


我还是嬉皮笑脸:“这有什么不敢的呀!”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地隔空“啵”了他一口。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把那个十七岁的我倒拎起来控一控脑子里的水。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Y开始吻我的脸。和我那种玩笑式的飞吻不同,他的吻温润滚烫,牢牢吸附在我的皮肤上,带着小刺的蛇一样。他一手按住我的手腕,一手稍稍扯开了我的领口,摸到了我的锁骨。我僵成一条棺材板,没来得及做出一点儿明显的推拒——我那需要控一控水的脑子——直到Y翻身起来,手撑在我身体两侧,沉沉地望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的唇。


他将两根手指并起,覆在我的嘴唇上,然后俯身下来,隔着手指吻我。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鸦羽一般扫过我的脸颊,我因为震惊而大睁着眼。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但是,事实情况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尴尬,甚至还隐隐地觉得有趣。因为我知道,Y不可能把我怎么样。一来我的打架技巧和体力爆发力都远远超过Y,二来我也相信他的人品,三来我们寝室还有两位正在酣睡的室友,四来我们俩都是男的实在也做不了太多——事实上我几乎不知道两个男的可以做什么。


综上所述,Y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笑了。


那正是我们竞赛最后半年冲刺的时候,每个物竞生最紧张最痛苦的时候。

 

那时我们每个人桌子上都有一摞本子或活页纸。一天十二小时的物理题,用身边活页纸消耗的厚度计量一周的时间。左边是开始,当它们一毫米一毫米挪到右边,一周就消逝了。我们多少都有过关于物理的梦想,只是那时,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煎熬的气味,好像微苦的中药味道,久久地萦绕在鼻尖,吸附在衣服上,然后渗透进四肢百骸,撩起发自骨子里的焦躁。


我说不清我之后还和Y串床铺是什么心理。或许正是源于这种焦躁和青春期的躁动,以及隐隐的好奇和不舍。这种好奇天真又残忍,这种不舍可笑又幼稚——我以为断绝了这些,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但我早该明白,Y可以把这些都藏得很好,他才不是一个需要迁就的人。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们倒也没做什么,就是Y偶尔单方面的吻一吻我的脸颊或者额头而已,从不要求我回应他。室友或许发现了,或许没有。说实话,我不是很介意。有时候我也问过他一些“你怎么发现自己是弯的?”“你在上面还是下面?”这样的憨批问题。


就这样熬到了省赛。

 

那次复试Y的发挥不错。我考得却并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我等会儿就告诉你,但是你要知道,我平时的竞赛成绩平均下来是物竞班第一名啊。

 

张榜那日,小雨淅淅沥沥了一整天。实验室里的声响不比雨点稀疏,不时有人失手摔碎玻璃砖和光栅。

 

渐渐地,打碎玻璃的声音消失了,钠灯的黄光,氢灯的粉红,汞灯青苍的色泽都汇聚在一处。十一点三十。

 

所有实验室的门次第而开,学生们全部自发聚集到教室里坐下。十一点五十。

 

一声轰隆隆的雷鸣,十二点整。

 

一长串的名字念下来,窗外突然大雨滂沱。我听到一个女同学强忍的啜泣,她最后两个月几乎没有好好吃过早饭和晚饭,可她最后连实验圈都没进,只差一名。我还听到一个男生狂喜的啸叫,他考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输红了眼的赌徒和他最后也失了的筹码,郁金香商人和他破灭的泡沫。我听到海啸,比雷声弱势的海啸。

 

我坐在小阳台的栏杆上,双腿悬空。阳台高度并不高,并不是跳楼的好去处,我也没打算因为这点事情轻生——像个言情小说里的弱智女主一样——我只是不想实打实地踩在地上。那种沉重感总在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无可更改的。

 

我想,如果有一个人对我说,“你tm小心点儿,快下来吧”,我就回去。

 

来了三个同学,通知我实验老师马上开讲。并没有人说这句话。Y没有来。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笔试全省第一的成绩而被教练留住单独训话了。

 

我终究还是回去了。我看到那个差一名进实验圈的女孩倚在实验室门外,怀里抱着实验书,隔着门板,实验老师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失真。见到我,她扭过头,藏起自己哭红的眼,低着头噔噔跑进了储物间。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进储物间,从包里摸出一条可乐味的曼妥思:“你吃吗,我不想带了。”她吃惊地望着我,不出声,于是我又说,“听说吃甜的会让人心情好。”

 

她的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我再也受不了了,转身跑了出去,却迎面撞见拖着一把椅子的Y。我盯紧他,搜索那张脸上残余的喜色,却一无所获。他将椅子放在实验教室门边,拉着我向外走去,手指用力之大捏的我手腕生疼。

 

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我仓促地回了下头。我看到那女孩抱着实验书和糖果回到了她原来偷听的门口。Y拖来的那把椅子端正地摆在那里。

 

她慢慢蹲了下去,伏在椅子上,无声地,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我突然决定我要继续死磕下去。“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注定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就向我开炮。”

 

“少天,我相信你。”Y的声音温柔又坚定,“一切还没结束,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在竞赛中,放弃和绝望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当你连蒙带猜刷完一章节的题目,对答案却发现一道没对;当她一边刷题一边掉眼泪,眼镜模糊得看不清了,就拿下来擦一擦,接着刷;当他拿着320分得了60分的成绩,耳机里挂着稻香,在陌生的帝都酒店里攥着手机漫无目的地走,一直到走廊尽头;当他们在黑暗的实验楼走廊里踽踽独行,手里提着面包和粥,黎明还很遥远,夏日暴雨哗啦啦没有终点。

 

只有被痛苦赐予过丰厚礼物的人,才能够懂得和留住只争朝夕的欢愉,才能够理解每一个选择之中淳朴和深远的所在。而放弃,有时候不过是从自我损毁的泥淖中脱身的一个方法而已。许多年轻的心经不起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余地,推挡,遮盖。若你单刀直入,必然破绽百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除了成功的勇者,还有成仁的死者。

 

然而,更残忍的是,就算你付出一切做到最好,总有一些人天生就拥有你不可企及的优越条件。若是聪明才智,那是老天爷给饭,不提也罢。然而,就连省队、省一的名次,都可以明码标价。透题,黑箱,误判,争分,许多学生的梦想和努力,在这盘大赌桌上都不配作为筹码。

 

只有真正强大的心才经受得起残酷的真实和屠戮。

 

我在笔试后一周举行的实验考试中发挥很好。然而,最后还是以一人之差无缘省队。我知道我们班那个全省第三是买进去的,我将试卷摔在他面前,吼叫着让他写出自己做对的题目,他不写,厚嘴唇高高地撅着,打着哆嗦。

 

可那又怎么样呢?

Y不负众望地为学校拿回了国赛的金牌,保送P大,“全省第三”也不负众望,考了全国倒数。

 

Y回到学校的那几天像是英雄凯旋,课间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他的桌边问东问西。我烦躁地在英语卷子上画着卡通小狗,听着他用我熟悉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讲述国赛的见闻。

 

那几天我故意黏着朋友S,一次都没有和他一起吃过饭。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Y很快就要离开了。保送去P大了。

 

Y,离开,保送,P大。

 

这念头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萦绕,逼着我一遍一遍地对着成绩单估算自己考上P大的概率,按分数算,按排名算,按主科算,按单科算,一遍一遍地掰着手指核算自己的理综比280还差几分,为每一道小空的失分紧张忧虑,拼命地补着学竞赛时落下的那些课程和习题。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我也没有问。直到某天下午我在走廊里遇见了从办公室出来的Y。他望着我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要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谢走廊里糟糕的采光。Y整个人落在未燃尽的夕阳里,我整个人却笼在大片的阴影里。借着这些阴暗的掩护,我将在夕照下璀璨夺目的他看得清清楚楚。柔软的光线将他的眉眼映照得很温和,仿佛在流动一样,如同某种发光的莹白色植物。

 

他轻轻张开双臂:“明天早上我就走了。抱一下吧。”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抱住了他。他像是有些吃惊,手臂晃了晃,终究没有搂住我,只是空落落地在我背后环着。

 

“一路顺风。”我说。

 

那天最后一节是英语晚自习。英语老师在自习快要结束时喜欢放些曲子,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儿,跟《如果当时》杠上了一样。许嵩柔软慵懒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教室里飘荡。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零零散散地有人拍起了巴掌,最后,涓滴细流汇聚成掌声的浪潮。那时离高考还有一百一十六天,我们送走了我们的班长,窗边的那两张桌子剩下我一个人。

 

我这么多年里最脑子一热的时候大概是在那个晚上。寝室里留宿的只我和Y两个人。Y本来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看书,后来我们突然开始聊天,然后我看到Y慢慢地盯住我的眼睛,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我眨了眨眼,笑了。Y逐渐凑近,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我们都站了起来,他握住我的肩膀,开始吻我的脸颊。


我踉踉跄跄地带着Y往门口去,“啪”的一声关掉了灯:“让小朋友看见多不好。”我笑嘻嘻地说,然后扬起脖子,任由这他将我压在门板上叼住我的颈子。


就在这时,我们的同学从外面路过,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放肆地聊着电竞比赛的胜负。我们充耳未闻。我们胆大包天。我的后脑勺顶在门上,离玻璃的观察窗大概只有几寸距离。


天啊,我当时在想些什么啊。


如果我是真的弯倒也罢了,可我明明身体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说实话,我当时可能还对自己的笔直有点小小的失望吧。不过这是最后也没能改变的事。大概以后也不会改变了。


年轻真是什么都不在乎,燃烧的情感就能做食粮,现实与我绝缘,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我决绝得出奇,在普照的月辉下做着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高考前的三个月最是难熬。每当我在书山卷海和考不完的试中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Y的话,以及他的笑容:


“少天,我相信你。一切还没结束,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高考结束后,我去了T大学计算机。


上大学的那段时间,我们依然互相寄礼物,发给对方自己这边的风景照片,按照TPlink传统互相diss对方的学校。我前前后后谈过几个女友,听说他也谈过一个男友。


再后来,我们很少联系。在同学聚会上遇到时,我们都谈笑着举杯致意,绝口不提当年。

 

喜悦,悲伤,遗憾,好奇,后悔,愧疚,怀念,或许我对它怀有所有的感情,除了爱。


唉。

 

我想,我快要醒了。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可惜醒来之后我大概会忘记这个梦。

 

那么,祝你早,午,晚都安。(注2)

 

 



2017年10月 高一


每一所中小学的旁边,总是冒出许许多多的小店。

 

中午不回家的走读生有不少,跑出来玩的寄宿生也有一些,结伴成鱼群,游进西头的文具店里,这里摸摸,那里闻闻,然后滑溜溜地钻出来,又钻进下一家店去。书店和奶茶店是这些鱼儿聚集度最高的地方。小一点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大嚼特嚼卫龙辣条,一边合看一本拆封的《知音漫客》或《飒漫画》;大一点的则各捧着本悬疑小说,靠着低矮的书柜角落席地而坐,手边搁着杯珍珠奶茶,全然地落进那个充满秘密的黑暗世界里去。外头章鱼小丸子和桂花糖藕的叫卖声兀自响着,蝉鸣阵阵,叫热了夏天。

 

一条小街逛遍了,下午的上课时间也快到了。小学生们纷纷围在校门口,争着第一个奔进教室,挤得小脸通红;中学生们则懒懒散散地晃,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趿拉着鞋、单肩挎着包,踩着预备铃回到学校去。

 

喻文州在这地界上了十几年学,却一直很少加入这种“刷街”活动。当同龄人还在争着买十五元一本的《偷星九月天》单行本时,他总会静静地坐在书店的角落里、在比他高两个头的高中生之间,读着本小说、散文或诗集。老板娘围着围裙路过时,总要打趣他“拆封的书都被我们小喻读了个遍,感情我们书店开成图书馆啰”。

 

那时候喻文州才九岁,为人处世且稚嫩得很。他只能暂合上手里的书,微微垂下眼,向着老板娘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羞涩笑容。

 

那年喻家刚搬来省城临州不久,又正是房价飙升的年头,一家人租住在离荣耀中学十几公里远的出租屋里。工作日早上,全家人都要赶在黎明前早早起床,妈妈蹬半个多钟头的自行车送喻文州上小学。等他下了车、捏着五块五角钱坐在肠粉店里头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热腾腾、软乎乎的鸡蛋香味儿,一撮香肠粒,一把葱花碎。肠粉伏在褐色汤汁里,洁白洁白的。老板早已跟这个少年老成的小男孩混熟了,常常免费搭他一碗米酒圆子来喝。

 

除了早上的一份肠粉和中午的一个包子一碗粥,喻文州真的没有多余的钱。

 

在北京竞赛培训的那个晚上,他偶然地跟黄少天说起自己不爱吃大个儿包子的事,不过是小时候吃伤了而已。喻文州现在都还记得那种大肉包的味道,起初香喷喷油汪汪的,吃到最后就是噎住嗓子的粘滞感。连着吃了几年,他终于吃吐了,以后再也尝不得那种大包子。香得多诱人也不行。

 

彼时他们面对面地躺在床上,黄少天浅色的头发柔软地铺在枕头上,玻璃窗里落下来的月光将一双眼睛点得很亮,缀着星星一样,望着喻文州。

 

喻文州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校门口买一盒章鱼小丸子,阿吉家买一份桂花糖藕,顺路拎一杯麦克风的柚子茶,最后坐在町上寿司的高脚凳上,晃着脚舒舒服服地看一场年纪比我大两番的港片。最好再下上一场大雨,这样谁都找不到我。”

 

黄少天乐呵呵地掀了掀被子,将对方发凉的手掖进去:“哈哈就算下大雨,我也能找到你。再点个外卖,点上所有好吃的,至于你呢,坐在那儿等着就好。”

 

喻文州缓慢但坚定地将五指扣进黄少天的指缝里,接到后者一个有些惊慌的眼神。他挣动了一下,但喻文州握得很紧,两人手指紧密贴合的地方冒着些细汗。喻文州望着对方,直到他不再躲闪,有些无奈地直视着喻文州的眼睛。

 

“少天,如果我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睁开眼,四周依然是高高堆起的习题和课本,竞赛教练依然在讲台上平板地讲着动量定理。而喻文州的身边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明明聪敏、却在他面前久不开窍的男孩儿——不知是因其太过迟钝,还是太过敏锐。

 

黄少天穿着拜仁球衣,嘴角挂着糕点屑,双手托着下巴昏昏欲睡,被初秋的阳光泼了半身。喻文州左手支颐望向他,右手捏着签字笔,桌上摆着草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牛顿碰撞公式。演草纸角落里藏着个隐秘的黑块,涂掉了不知是谁的名字。

 

老师转过头去写板书。那一瞬间的安静里,喻文州能听到粉笔笃笃敲在黑板上的声音,同学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远处操场上篮球击打在地面上的闷响,以及黄少天悠长平稳的呼吸。他的睫毛微微颤着,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阳光撞在上面,像玻璃一般碎了,碎得针尖一样细,在喻文州的皮肤上戳起细微的疼痛,从鼻腔一直蔓延到心里。

 

秋日天幕澄净,一息即离。

 

他们才高一,日子还长着呢。


喻文州想。


 



2019年  高三 距离高考115天


喻文州在食堂窗口前转了一圈。本想去喝羊肉汤,又想到今早少天或许会想吃蒸饺,便刷卡端了一笼蒸饺和一碗蒸蛋来,在窗边挑了个既能看到早间新闻又能晒到太阳的位子坐下,然后又去盛了两碗甜粥,在对面的座位上放了一碗。

 

早餐的时间总共就那么长,就算每一只蒸饺都细嚼慢咽、每一勺汤水都呼气吹凉,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来分钟,那碗汤依然委屈巴巴地蜷在那儿,晾得有些凉了,上面结起一层米白色的薄膜。

 

喻文州抿着最后一勺甜粥,安静地望着早间新闻出神。澳洲山火又烧了几千亩,猪肉市价又涨了几元钱。

 

他没有什么理由再等下去了。喻文州垂下眼将碗盘叠放好,那碗纹丝未动的甜汤搁在最上头。他拂过碗边,突然觉得脸臊得慌。

 

明知道不可能,但喻文州还是怀疑自己整个人都烧成了又羞又恼的绯红色。那碗汤是如此的醒目,盛满了明目张胆的偏爱和等待。有一瞬间,他抬起手想要将这碗汤藏起来,却寻不到一个地方。每个路人的笑言和目光都好像是泼了硫酸的兵刃,将他的那点心思活生生剖开来,连皮带骨地融得渣也不剩。

 

早间新闻的主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关于一个勇敢的公交司机坚持把车开到终点站的新闻。喻文州端着盘子走向碗筷投放处,他绕了远路,避开笑得前仰后合的苏沐橙,和她对面眉飞色舞的黄少天。他们正一人一筷子地分着一笼蒸饺。

 

喻文州撩起门帘走出食堂。他的身旁人来人往,年轻的学生们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就算公交上空无一人,司机也会把车开到终点站。那么任何人的离开,也不应该让他停止原本的生活。

 

再见了。喻文州望着天空,喃喃地说。




2017年8月 初三升高一


车子在喧闹的街上驶着。黄少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后座上,从一方狭小的车窗里向外望着。很小的一隅灰蓝色天空,雾霾粘稠得像流体,灰白的在天上淌着,一点渣滓也没有。

 

或许是有的——那些雾霭黑漆漆、热乎乎、烟蒙蒙地降落下来,沉积成一座城市,那便是临州。

 

他将手机举在眼前,漫不经心地刷着空间:“妈,我要不要考竞赛班啊?”

 

“考呗。”黄母说,“你不是喜欢物理吗。”

 

“我怕……到最后没个结果,还拖累了高考,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而且,也不知道竞赛班里是不是都是些怪人,他们会锤爆我的。”

 

“你学竞赛,只是为了上个好大学吗?”

 

 “不是!”


“竞赛,意味着比一般人多得多的失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把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行云流水。但是那些历遍艰难的人会过得更畅快通透。时间永远只是旁观者和见证人,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去承担。“黄母腾出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少天,我相信你。如果你喜欢什么事情,那就去做吧。”




2018年11月 高三 复赛笔试后


“少天,我相信你。”喻文州的声音温柔又坚定,“一切还没结束,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FIN


注1:

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一个是我们心底崇高的道德法则。——康德


注2: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早、午、晚都安。

——《楚门的世界》


写在后面:

突然诈尸是因为在写一部竞赛题材的现实向无cp小说,有许多情感内容无法表达,于是写成了这样一篇零碎的文章。

它只是个意外。七点到十二点一气写成。大概不会有下次啦。可能喜欢这种风格的也没有什么人。


我想起几年前搬着东西离开竞赛教室的那天。回教学楼的路上,四周逐渐嘈杂起来,就像常年隐居的人又下山回到了红尘俗世。

总之尽管竞赛过程很辛苦,结果对大部分人来说很残酷,但是学竞赛的时光依然精彩,竞赛中收获的情感最纯粹也最牢靠。

用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弯追直是很难的。有时候,即使很心动,笔直的人依然真的无法被掰弯。这种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直男直女担不起对方的那种情感的。

(额,还是说明一下,我是直的,只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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