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声

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
对网络女爹:管好你自己

【仏英】硝化玫瑰

简介:烟与硝烟与硝化玫瑰。

设定:二战AU,主节点敦刻尔克大撤退。法军负伤飞行员仏x英军超勇医疗兵英。

警告:血丨腥暴丨力。BE(主)/HE双结局。

分级:R

赠:@Cyan. 其实原本gn点的是二战集中营,但我想了想很难在事实坎儿内把英国人和法国人塞进去讲园乎了,故有大幅变动Orz。




0.


在那之后,很遗憾地说,他确实试图忘记发生过的一切。

 

并不是亚瑟·柯克兰一个人持有这样的态度。在擦亮枪栓、包扎脓疮的间隙,他那些曾经遇见过那个金发法国佬的战友们似乎都故意避免谈论这个人。只是某晚夜色太好,一只伯劳振翅飞过时,那个名字几乎从斯科特的唇齿间溜出来。于是亚瑟清脆利落地撬开了一只沙丁鱼罐头。斯科特立即噤声,用某种战战兢兢的眼神瞥了亚瑟一眼。后者垂着眼露出一种讽刺的微笑,一手捏着刀,一手捏着罐头。一股粘稠的暗血,如同熬糊了的糖稀,顺着铝片流淌下来。

 

不怎么新鲜的罐头气味浓烈。胃酸阵阵上涌,亚瑟布满汗尘的疲惫肌肉需要严防死守才能不摊成一叠。

 

“去睡会儿吧。”他最后只是这样说,然后在一片欲言又止的视线里拎起医药箱和水壶,挤过人群翻到战壕的另一边。那里通风好些,从海湾吹来的残风温柔地拂过面颊,然后吹到下风处被炸药炸松、被血肉浸染的土地上。今晚没有月亮,冰冷的北极星挑在焦黑树枝上。

 

海绵纱布三捆,消毒液两瓶,吗啡七针,肾上腺素十二针。他神经质地将针剂翻来覆去数了四五遍,仿佛这样它们就会奇迹般翻倍似的。靠这点儿物资要应付明天的战事显然不够,尤其是吗啡。他们总是缺吗啡……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该死的他妈的永无休止的明天。他想喝点酒,但他们没有。战争抽干了许多人的血,也抽干了这个国家的血。

 

亚瑟背靠一个土丘,疲倦地仰起脸。他望着那北极星,想象它直直坠落下来。直到一点寒星光亮也被黑云遮蔽。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庆幸,因为弗朗西斯什么都没给他留下。离别终究是困难的,但要是你扔掉沙包锁上门,漠不关心地转身,那任何离别都会变得极为容易。

 

弗朗西斯像流星一样突然从黑暗中划过,途经亚瑟在枪林弹雨里穿梭的至暗时刻。然后,在他眼前,如此明亮而迅速地熄灭了。

 

 

 

 

 1.

 

“Wake up!”

 

弗朗西斯的脸狠狠地挨了一巴掌。接着又是一下。他痛得眼冒金星,身下坚硬的金属突然软成了一团棉絮,让他晕头晕脑地坠落下去。所以说小胡子已经占领英格兰了吗,还是大不列颠岛终于沉海,否则为什么会有人在他的飞机里讲他妈的英语?

 

“Open your eyes you are not FUCKING dead!”

 

好极了,确实是个英国人。臭脾气的盎格鲁撒克逊野人,上来就给了他们的法国盟友两个大耳刮子。

 

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得他嗅觉失灵。塑料烧焦味混杂着铁锈味,花了十秒钟他才意识到后者是自己嘴里的血块。世界摇动起来,有人正拖着他在某处艰难穿行,一边拖一边低声叫骂。

 

碎裂的弹片和沙石划破了皮肤,而他的腹腔痛得像是正在剖腹产。他挣动了一下,想要吐出一句诅咒,想问问Spitfire——他那击落数十架敌机的漂亮姑娘——怎么样,还想问候问候这昂撒野人小岛上的家乡。但他的声音简直像个破风箱,抬手摸摸喉咙,一线快要干涸的血液濡湿了指缝。

 

拖着他走的人叹了口气,俯下身来:“疼?需要一针吗啡吗?”

 

吗啡这个词在英语和法语里发音没什么区别。他没有犹豫就点了头。腹部的疼痛把五感全都麻痹了。天旋地转中,弗朗西斯模糊看到一张脏兮兮的脸,黑得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过于瘦削的颧骨突出了一双暗色的绿眼睛,睫毛很长,像是某种新鲜湿润的蕨类植物。上帝,这个昂撒小鬼有十八岁吗?但他的右上臂确凿地绑着红十字的袖标,沾满的血污说明主人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已有些时日了。英国人抽出针管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那管医用吗啡注射进了他的身体里。弗朗西斯无声发出满足的叹息。

 

感谢上帝,冰凉的麻醉剂拯救了他的感觉神经,五感和思考能力一并归位。他们正在某个本来是城市小巷的地方穿行,整齐的灰色方砖统统被炸上了天,翻卷出黄褐色的土殖。绿眼睛的英国小医疗兵从尸体上扒下来一件长款军服,拿绳子娴熟地打了个临时担架,接着给弗朗西斯来了个摇摇欲坠的公主抱。英国人把他撂在担架上,拽住绳子的一头儿踉跄走着——他的右腿受伤了,有些松散的绷带渗着血。

 

“你的飞机油箱炸了。”绿眼睛的语气几乎是冷硬的。还没等弗朗西斯咂摸出失去他的好姑娘的悲伤和几分死里逃生的喜悦,一声枪响就在极近的地方炸响了。小医疗兵敏捷地卧倒在地,往他们身上扯来一具尸体作掩护。

 

巷子出口处,穿着英国情报部军装的士兵膝窝挨了一枪子,摇摇晃晃地扑到砖墙上滑了下去。另一边墙侧伸出两杆枪管,一串激烈的德式英语噼里啪啦地泼出来。弗朗西斯的德语和英语都不错,能听得出来这大概是在逼供。

 

英国情报兵抬起手,比了个手心朝内的V字手势。某种不要命的挑衅。不过看他肚子上那道肠子都要掉出来的弹片割伤,恐怕即使不挑衅也活不了多久了。

 

有人低声骂了fword。弗朗西斯向侧边扭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医疗兵趴在那儿,下巴搁在手臂上,直直地看着他的同胞,明亮的绿眼睛燃着火。他很快捕捉到了弗朗西斯的视线,便猛地扭了下头,脖子上的钢制名牌从领口里掉出来一半。

 

亚瑟,弗朗西斯默默将这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一圈。亚瑟,多平凡的名字。他姓什么?

 

一颗子弹打穿了挑衅者比V字的手,让他咧嘴呻吟着,露出满是鲜血的齿缝,然后缓缓举起左手——又一个V字。

 

德国人气得发笑,因此这一枪打偏了,在那人左手边的墙上激起一片碎尘。

 

他们很快又补上一枪,这次很准,穿了左手腕。

 

情报兵喘得惨极了,被疼痛激得生理性颤抖。亚瑟也发了抖,但他还在看,睁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为了隐蔽,他们的身体贴得很紧,那种微微的颤抖透过两层军服传递过来。弗朗西斯的四肢交换着疼,但还是能感到胸腔某处在轻微抽痛。他抬手扯扯亚瑟的袖子——几乎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然后摇了摇头。

 

固执的英国人拧起粗眉毛,也摇了摇头。“那是我的朋友”,他轻轻说,然后继续近乎自残地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情报兵喘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慢慢举起了两只细瘦胳膊,雕像似地举着。弗朗西斯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也是一个伶仃的V字,像两根孤零零的树杈一样指向无限远的灰色天际。黄昏正从那里翻涌而来。

 

下一声枪响之前,他转身捂住了亚瑟的眼睛。

 

那人在不远处哀叫,像只被打断了腿的动物。又一次回响不绝的枪声终结了所有噪音。一阵脚步声后,只剩下远处隆隆的炮声和飞机螺旋桨的嗡鸣。

 

为了避免嘴唇与英国人额头的接触,弗朗西斯以一个尴尬的姿势伸着脖子,亚瑟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手指上。但后者很快就甩开了他的手,面色沉稳地爬起来,抓好他的简易担架。路过尸体时,他弯腰取出了对方的名牌和胸口内袋里的记事本,然后以某种石头一样刀枪不入的顽固姿态——尽管是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他们走进了暮色里。弗朗西斯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跑了来,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一片扩散的云影。黄昏降临到他的国土上,随着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着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头顶上,把法兰西笼进了恒久不散的阴影之下。而失巢的暮鸦正从黄昏时分开始流亡。

 

 

 

 2.

 

“面对德国狂飙突进的装甲部队,法国全境几乎已尽数沦陷,40 万英法联军被德军压缩到法国西北部,等待横渡海峡,暂时撤退对岸的大不列颠。可以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法国港口有三个,其中加来和布伦先后被敌军占领,因此目前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港口——敦刻尔克。这座法国吞吐量第三的大港拥有 7 个可供大型船只停泊的深水泊位,4 个干船坞以及 8 公里长的码头。如果这些设施可全数利用, 40 万军队连同其所有重装备均可以在短短几天里全部运走——”

 

——但现在是战时。

 

“把那玩意儿关上!”亚瑟一面剪开纱布剔除脓水,一面头也不抬地喊道。

 

一阵刺啦的电流声,斯科特把迷你收音机摁掉,很宝贝地揣进包袱里。

 

之前的半个月,敦刻尔克遭遇了德国空军的狂轰滥炸,大半城区也被炸毁,4个船坞全部摧毁,8公里长的码头沦为废墟。事实上,整个敦刻尔克港口,只剩下了一段木板搭建的简陋东堤。40 万英法联军已经被压缩到了狭长的沙滩上,三面临敌,背后是海。不用多久——拿弗朗西斯的话来说,“只需等到希特勒从他神经质的反复无常中清醒过来后”——德军只要架起大炮,就可以直接在沙滩上进行一场轻而易举的屠杀。

 

亚瑟·柯克兰医生烦躁地拢了把过长的头发,给这个断臂发炎的可怜人打了一管珍贵的抗生素。他下手并不温柔,但歪七扭八地躺倒在墙边的伤员们也不太在意这个,除了那只莫名其妙的法国飞行员,把他捡回来就是个错误。瞧,那青蛙又在发蠢了。因为声带受伤,他只能通过丰富的口型、表情和肢体语言传情达意,表示自己的绷带出了点问题。

 

亚瑟发誓这三天里他的手语和唇语都达到了法国十级。他叹了口气,翻过战壕里的一个小土丘,蹲下身解开对方脖颈上的绷带。拿棉布往伤口上擦双氧水时,这位不听话的病人突然摸了摸他的头发。吓得医生往伤口上泼了一点双氧水,自作自受的法国青蛙发出一阵做作的惨叫。

 

“喂,你干什么!”亚瑟拿纱布擦去药液,极尽刻薄之能事地埋怨道。

 

你的头发。弗朗西斯依然捏着他的头发尖儿,用口型说,你的头发有点长了。

 

“我知道。”

 

弗朗西斯点了点自己后脑的辫子。亚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我不扎辫子。留着您的皮筋和发卡吧,波诺弗瓦小姐。”

 

可是您弄疼我了,柯克兰先生。法国人用控诉的眼神瞪着他,指指自己惨遭双氧水洗礼的伤口。然后您竟然还要残忍拒绝我。Come on。

 

正在绕绷带的亚瑟叹了口气,掀起眼帘。蓝紫色的眼睛和绿眼睛离得近极了,弗朗西斯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几乎滑稽地斗鸡眼——从法国人别过脸发笑的动作来看,亚瑟自己大概也好不了多少。那头浓密的淡金色柔发用一条还算干净的发带挽着,额前散落几缕,一绺过长的额发时常垂落到笔挺的鼻梁上,弗朗西斯微微低头把它撩开的姿势优雅至极。

 

他没准对着镜子练过很多遍,亚瑟不无恶毒地想,这种事肯定是这家伙干得出来的。

 

事实证明弗朗西斯是个实干派。他手指一勾解下发带,将那条红白蓝相间的布条抻平,趁着亚瑟手里还握着绷带,灵敏地对他的头发下了先手。

 

法国人的手很凉——他最近失了太多血,指尖压在头皮上像是快要化开的冰壳。手指插进头发里的感觉怪极了,尤其是梳到发尾时,那双手几乎是环在了亚瑟的脑袋上。而后者又不敢轻易扯动弗朗西斯喉咙上的伤口。可怜的柯克兰先生,错失先机,进退两难,慌乱之中只能忙于压制漫上耳廓的血色。弗朗西斯的喉结不太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擦过亚瑟的指尖,引得后者也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法国人扎头发的手法十分娴熟,不多时就给他扎了一个低马尾,然后把亚瑟汗湿的刘海向两边拨顺,对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也就是说,他妈的对着亚瑟的脸吹了口哨。亚瑟既没道谢接受,也没恼羞成怒,只是翻了一个非常柯克兰的大白眼,然后额外多抽了几英寸纱布。

 

于是当他顶着小辫子离开时,弗朗西斯的脖子上也多出了一个绷带蝴蝶结。

 

法国人拼命给斯科特打手势,让他笑得小声一点,可是斯科特一边笑得打嗝一边说自己实在忍不住,毕竟“亚瑟顶着一张烦躁的冷脸和一个蹦跳的小辫子走来走去的样子简直像是丘吉尔穿上超人的红内裤”。笑够了亚瑟的辫子他开始笑弗朗西斯的绷带,“这蝴蝶结打得可真够正的,不愧是亚蒂在他的玩具熊上练出来的手法”。

 

斯科特简直喋喋不休个没完,直到路过的约瑟夫上尉给了他一拳:“笑什么笑,全连准备!一刻钟后弃守阵地,向敦刻尔克的港口转移。”

 

走过弗朗西斯的身边时,上尉的脚步顿了顿,俯下身跟他对视:“你这面相……。”

 

“是个混血。”亚瑟一边整理药箱,一边抢先答道,“16年人,牛津郡的。咽喉受伤说不了话。”

 

“喔。绷带挺别致。”上尉说。

 

弗朗西斯耸耸肩,等到军官走出视野后向亚瑟抛了个飞吻。

 

后者咳嗽了一声,假装没有看见。

 

 


 3.

 

 

到达敦刻尔克的第一个夜晚过得意外平静。白日震耳欲聋的轰鸣褪去,如今的寂静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

 

海绵纱布三捆,消毒液两瓶,双氧水三瓶,吗啡十针,肾上腺素十一针。亚瑟神经质地将针剂翻来覆去数了四五遍,仿佛这样它们就会奇迹般翻倍似的。他们今天失去了八个士兵,另有十几个裹着伤口躺在一边,时不时发出呻吟。有三个人在发高热,一个人的断肢还在出血。靠这点儿物资要应付明天的战事显然不够,尤其是吗啡。他们总是缺吗啡……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该死的他妈的永无休止的明天。他想喝点酒,但他们没有。战争抽干了许多人的血,也抽干了这个国家的血,不管是他的国家还是他所在的国家。他闭上眼。

 

有人挨着他坐下了。这种挨挨挤挤的接近度明显越过了亚瑟的舒适距离,但他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而且他们今晚闯进一栋半坍塌的居民楼洗了个澡,汗臭合着血泥发酵的作呕气味减轻到了可以接受的范围。

 

亚瑟听见星火燃烧烟头的声音,微弱而持续。他喜欢这种声音。于是他没有摁灭这个理应还在卧床的病人的烟。


嘿(说实话,亚瑟很佩服一个法国人能发出“h”音这件事)。来人碰碰他的肩,吐出一口烟,用气音说:你抽烟吗?

 

他闭着眼摊开手掌。

 

来人悉悉索索地摸出一个小盒子,抽出一根放到亚瑟嘴唇边,突然又顿住了:等等,你成年了吧?

 

亚瑟狠狠地把烟叼进嘴里:“您是对二十五岁以下成年男性全都缺乏认知吗?”他拧着眉扭过头,朦胧的月光落在弗朗西斯的脸上。亚瑟瞪大了眼:“操,弗朗西斯,你刮掉胡子像是年轻了五岁。”

 

这未免有点伤人吧。弗朗西斯叹息道,悠长地吸了一口烟。他抽烟不怎么过肺,吸进去得多,吐出来也多,炫耀似地吐了漂亮的烟圈。接着他微微倾过身,用唇边叼着的烟头点燃亚瑟那支烟。橘红色的一点光亮映在那眼里,像玻璃杯里滟滟的葡萄酒。充满土腥味的风中有一只蝴蝶闪闪发亮。

 

短短的一瞬间,亚瑟感觉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到了他的嘴唇。某种夜色催生的幻觉。

 

为了掩饰,他学着法国人的样子吸了悠长的一口,未经磨练的肺反应挺激烈,逼得他咳嗽起来。弗朗西斯拍了拍他的脊背,在咳嗽平复后虚虚地落在了他的身侧。

 

亚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往空气中吐出来。他讨厌烟草弥漫在口腔中的味道,却控制不住想要吸完那支烟。

 

薰衣草开花了。弗朗西斯说。

 

“什么?”亚瑟以为自己听错了。

 

薰衣草开花了。弗朗西斯重复道。该死,我把这个英语单词拼错了吗?薰、衣、草,是这样对吧?是的,没错。薰衣草开花了。我们已经快打进夏天了,这个季节,南边有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花田,那可真美。似花非花,似草非草,蕙状花茎上挤着烟紫含着钴蓝的花苞,花瓣很柔软,非常柔软,蓝紫色里透着一点微红。上面印着无数小黑点儿,带着一点巫气,像是藏着什么甜蜜的阴谋。

 

亚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法式浪漫的场面描写可以分享。

 

还好弗朗西斯继续说下去了:等打完了仗,我要搬到南部去,找一个面包和冰激凌都做得很好的小城市,开个咖啡店,或者服装店什么的。花店也不错,我喜欢花。等我老了,就买下一片荒地种满薰衣草。一切终点时我要长眠在那儿。

 

“那想必……很美。”

 

法国人微笑了一下,吐出一个烟圈:你知道吗,亚蒂?其实我没见过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花田。但是如果有人问我,我还是会把它说得天花乱坠,然后点头说,是的,那一切都是我亲眼见过的,我确实见过的。

 

亚瑟耸耸肩:“将来你可以去亲眼看一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空气里自行浮现着两个人都避而不谈的那个问题。那个绕不开的问题。最后亚瑟开口了:

 

“今天有人自杀了。”

 

Why?

 

“被炸断了一条腿。他不让我救他,而是拔枪崩掉了自己的脑袋。”

 

我想起来了。那个红头发的雀斑小子,看起来还没有二十岁。他叫什么名字?

 

“名牌的挂链断了。但我听到有人叫他阿尔。”

 

或许是阿尔伯特。

 

“也可能是阿不思。”

 

Who knows。

 

“不管怎样,就算他叫耶稣,我本来也是可以救活他的。”

 

嘿,亚瑟。别这么想。弗朗西斯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这只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而已。有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地想逃离这一切,是因为他们痛恨这些超过了痛恨活着的辛苦,仅此而已。而我呢,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想活下去。哪怕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向心力真是强大得可怕呢。

 

亚瑟耸耸肩:“我大概更情愿舒服地死掉。看起来法国人更乐意为他们的薰衣草花田多吃点苦头。”

 

弗朗西斯笑了笑,把燃尽的烟头捏在手里让亚瑟看。香烟细长的底部在高温熏染下浮现出几个花体字母:Oui(是)。

 

Oui,我宁愿愣活着,哪怕不合逻辑。我驾着我的好姑娘在天上跟德国人打架不是因为我有多爱这个,而是因为脚下是我的家乡。尽管我不信万象有序,但我喜爱春天里黏糊糊的、蜷曲的嫩芽儿,喜爱蓝天,喜爱人类的某些壮举,也许我早已不再相信这等传奇,但仍然打心眼儿里对它怀有敬意。我还会喜爱有时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为什么会爱的某些人,像是迷恋着一枝玫瑰有刺的部分,他的缺点发出微光把整个人慢慢照亮。

 

亚瑟吐了一口烟,没有对他的使用的代词发表任何意见。弗朗西斯的一只手依然覆在他的手上。现在更凉的是英国人的手指了。

 

弗朗西斯拿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把又一根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温凉的夜色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在一阵风里立时谢了,又是一片黑暗。亚瑟伸手把那支烟拨走了——用他自由的那只手,法国人没有抗拒,只是扭头看着他,开始玩起他的发带。但亚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他已经摆脱了某种奇怪的被“质询”的困境,他很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人已经在筹划一些句子一些动作,筹划着怎么让亚瑟脱口而出他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肺还没完全好,当心漏烟。”亚瑟灭了弗朗西斯那根烟,塞回那夹子里,轻描淡写地说。

 

啊,看来柯克兰医生很关心病人呢。法国人笑道。

 

亚瑟白了他一眼。弗朗西斯突然开始把手指一根一根落进他的指缝里。

 

亚蒂,你喜欢薰衣草花田吗?

 

英国人沉默着抽完了最后几口烟,将烟头转向有烫字的那一侧。

 

“Oui。”

 

没等弗朗西斯做出任何动作,他突然抽出手跳了起来,将写着“Non”的烟头抛进了夜色深处。

 

 

 

 

 4.


 

第二天,弗朗西斯的嗓子终于恢复了,大有利于他贴在英国人耳边念叨一些法国骚话。但出于现实考虑,亚瑟依然让他拿咽喉受伤作为不开口的掩护。

 

按他从情报部的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发电机计划”——这个连民船都要征用的撤离计划——施行得毫无章法,一片混乱,连三十万英军都撤不及,很难说能帮助撤走多少法国人,更何况后者已经完全是一盘无组织无纪律的散兵游勇。而弗朗西斯呢,就算他会拼写英语的薰衣草,会发“h”音,“说起英语还是一股青蛙和蜗牛味”。

 

那晚主动坐到别人身边的是亚瑟。他们聊了很多,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鸡毛蒜皮,几乎把行军营地坐成了度假沙滩。他们谈到了物质充裕时代的法棍和司康饼,红茶和葡萄酒,谈他们的亲人和朋友,谈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福楼拜,谈英国和法国的女明星哪个身材好。当然,他们也谈到了宗教和法律,谈到了美妙的生命和爱情,他们甚至谈到了死亡。亚瑟说,自杀者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如果再自杀一次,或许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弗朗西斯则说,一个人总在死亡,每一次我们不能有所感受、有所发现、而只能机械地重复什么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亚瑟敏锐地指出他抄袭博尔赫斯,这种抄袭“这不就是机械重复和死亡?”;弗朗西斯则反唇相讥,表示亚瑟本人追逐幻影的样子才像是个陷入樊笼的行尸走肉。英国人哼了一声,要去了弗朗西斯的最后一根烟,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记事本。

 

“是阿尔伯特。”

 

“什么?”

 

“那家伙的名字。”亚瑟借着应急灯光翻动着那本笔记,“哦,他还是个莎士比亚迷。内页里贴了《仲夏夜之梦》台词的剪报。”

 

弗朗西斯笑了,露出夜色里显得格外白的牙齿:“少有的我能接受的英国作家。”

 

“我为你的品味感到部分庆幸和部分可惜。”

 

“我有个想法,”弗朗西斯一屁股坐到他那包裹铺成的床上,面向他跪坐着,用拇指灵巧地翻着本子,“我们来对台词。来吧,就从这儿开始。”


“我,赫米娅?”亚瑟瞥他。


“Come on。你绝对适合这个角色。”

“恕我直言,我拥有全世界最拙劣的演技,而且我不是女人。”


“你肯定也知道,莎士比亚时代所有角色都是由男性扮演的。”弗朗西斯见招拆招,伸出手为他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如果你留上长发,说不定会比那些扮演赫米娅的女孩儿还美呢。”

亚瑟不得不分了一点心思去注意耳朵尖的颜色。然而弗朗西斯一击即收,刷地一下翻开记事本,瞥了一眼,然后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身体前倾,带着丰沛到滑稽的情感说——

“怎么啦,我的爱人!为什么你的脸颊这样惨白?你脸上的蔷薇怎么会凋谢得这样快?”

亚瑟翻了个白眼,没有感情地棒读道:“多半是因为缺少雨露,但我眼中的泪涛可以灌溉他们。”

“唉!”弗朗西斯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只手支撑着,把亚瑟困在包裹与墙角夹成的逼仄空间里,“我在书上读到的,在传说或历史中听到的,真正的爱情,所走的道路永远是永远是崎岖多阻,”他继续读道,眼神坦率而真挚,“不是因为血统的差异——”

“不幸啊,尊贵的要向微贱者屈节臣服。”

“或者因为年龄上的悬殊——”


“可憎啊,年老的要和年轻人发生关系。”

“或者因为信从了亲友们的选择——”

上帝,弗朗西斯还在得寸进尺地接近他。淡金色的头发几乎要垂到他的胸口了。这法国青蛙到底想要做什么?

“倒霉啊,”亚瑟黑着脸在这三个字上着重,“选择爱人要依赖他人的眼光。”

“或者,即使彼此两情悦服,但战争、死亡或疾病侵害着它,使它像一个声音、一片影子、一段梦、一阵黑夜中的闪电那样短促,”弗朗西斯的声音既清亮又诚恳,隐隐绕着某种近乎温柔的悲伤。那一瞬间亚瑟联想到许多,关于焦土,关于自杀,关于生命和爱情,关于薰衣草田和蓝天。“……光明的事物,总是那样很快地变成了混沌。”一段读完,弗朗西斯微微偏过头,把下巴搁在亚瑟的胸口上,微笑着抬眼看他,像是在挑衅。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他能感受到法国人发声时喉结的移动,也近得对方肯定能感受到他畏缩不安的心跳。

“既然真心的恋人们永远要受磨折,似乎已是一条命运的定律,那么让我们练习着忍耐吧,”他放纵自己靠着墙稍稍向下滑了一点,而弗朗西斯支起身子让他挪下来:“因为这种磨折,正和忆念、幻梦、叹息、希望和哭泣一样,都是可怜的爱情缺不了的随从者。”

 

读完这一句后,他几乎完全与弗朗西斯面对面了。法国人深吸了一口气,他把一只手落在亚瑟的脸颊上,以至于后者错过了几句台词,全身都被对方温热的呼吸灼得发烫。

“要是你爱我,”弗朗西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的那把好嗓音放低时格外好听,像是丝滑的大提琴音。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直到近乎情人间耳鬓厮磨的窃窃私语。


亚瑟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说“请你在明天晚上溜出你父亲的屋子,走到郊外三里路地方的森林”那几句台词。可弗朗西斯却迟迟没有说话,他的手向下滑过亚瑟的下颌,抚摸着他的颈侧,脆弱的动脉在指尖下跳动着。

 

“要是你爱我。”他望着那双蕨叶一般清透的绿眼睛重复道。

亚瑟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地动山摇般地动荡。而弗朗西斯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法国人随手把笔记本扔到一边,向他靠过来。

“请信守诺言,吾爱。”弗朗西斯俯过去吻了他——确凿无疑地、无可否认地。他们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法国人的手抚着他的后颈,像是抚摸一只绿眼睛小猫,拥着对方更靠近自己。他们吮吸对方嘴唇的方式近乎狂野。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期盼着可以从这个吻里汲取到一点点彼此的光亮,足够支撑自己抵御那些战争催折的、沉重而漫长的岁月。

 

 

 5.

 

 

与亚瑟·柯克兰先生锐利的绿眼睛不同,他的手很胆小,总爱搁在弗朗西斯两边的腰上,玩笑似地捏捏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弗朗西斯最受不了的,亚瑟的手,一双摸惯了血、成熟又孩子气的手。有时看见它们十指翻飞地救治病人,他会突然想到夜里那些时候。那双手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和脸,像是可怜巴巴地想要认识他。可一旦接触到了可就不同,那有力度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怕弗朗西斯的肩、背、腰和脸会脱离身体溜走,散成一块儿一块儿似地。

 

作为一个医疗兵,亚瑟对他救治过的身体有一种不完全肉欲的、讨人喜欢的占有欲。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穿过一片废墟的敦刻尔克周边。越接近沙滩,尸体堆积得越多。沙滩与泥土分界线处的土壤被炸松了一米深,一下雨便泥浆四溅、血水横流。亚瑟艰难地在泥水中拔出自己的靴子时,突然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

 

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人了,几乎是一团被拼凑起来的残肢断臂。半边颅骨凹陷进去,一只眼眶空空荡荡,黑乎乎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衣服,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

 

“allgemein……(【德】将军)”那个声音很稚嫩,仅剩的那只眼睛又红又肿,燃着亚瑟熟悉的那种光,濒死的光。他试图掰开那个德国士兵的手,但那孩子抓得死死的。

 

“长官,请帮我把这些消息传给团部……43连、44连遇袭,缺乏空中火力支援……啊,还有,英国人发动了民船来……他们已经撤走两万人了……拜托请您把这些都、都告诉团部呀,长官。”(【德】)

 

亚瑟的德语并不好,但他一边尽力回忆一边在医疗包离翻找:“请撑住,我马上,马上就有吗啡了。”

 

听到他的话,那本来顽强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手指也松脱了:“我疼啊,我好想回家……我弟弟才十二岁……我妈妈她——”

 

枪声响起时,年轻士兵的独眼瞪圆了,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一声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短促嗥叫,简直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红色的血和粉白色脑浆喷溅到亚瑟的下巴上。


“亚瑟!”弗朗西斯从他背后冲出来,手里的枪口青烟袅袅:“你疯了?怎么不退开啊!”

 

“哟弗朗,你嗓子好了?”斯科特总是不合时宜地敏锐,顺口就插了一嘴。

 

法国人低声骂了一句,把什么法式英语的事儿扔在一边,上前拉住亚瑟的胳膊:“你没事儿吧?那是——”

 

亚瑟猛地甩开他的手,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尖声喊叫:“我知道那是个德国人!”

 

那是个天杀的德国人。但我也怕疼。我也会想家。我也有个十二岁的弟弟。我也会担心我母亲带着小孩独居伦敦的安危。德国战机飞过海峡投下炸弹的时候,那栋红色的、有朝阳大窗台的小房子还安全吗?我想念她的司康饼和红茶。

 

弗朗西斯像看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哭闹婴儿一样望着他,这种眼神狠狠地刺伤了亚瑟。法国飞行员尚算白皙的脸上干干净净,只在左耳侧沾了几个泥点。而亚瑟脸上那些红白相间的液体却在嘶嘶作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

 

战争本身已经把怯懦柔软的情感冷却成了微光闪烁的同情的火苗了,更多时候连着点火苗都没有。

 

忽然,如同一面厚幕被突然撕开,他窥见了贫乏,关于战争那无止境的、千篇一律的贫乏:过去的贫乏,现在的贫乏,未来依旧蔓延的贫乏;最后的日子与最初的日子一模一样,他眼前一无所有,背后一无所有,四周一无所有,心中一无所有,到处,全都一无所有。

 

他离敦刻尔克东堤只有一公里,他离英格兰只有八十公里。可战争离英格兰也同样只有八十公里。他想回家,可回哪儿去呢?

 

亚瑟从血水中扒出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海滩走去。

 

“亚蒂。”弗朗西斯在背后试探地唤了他的名字。

 

亚瑟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从着火的飞机里救你出来的时候,你说的也不是英语。”

 

雨水将头发打成一缕一缕地紧贴在面颊上。直到鬓发遮挡了视线,亚瑟才意识到那条发带已经松掉了;直到走到临时码头前,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弗朗西斯做了些什么。当他回过头时,才意识到对方早已淹没在四周漫山遍野的灰绿色军服中了。

 

“您见到那个法国人了吗?蓝紫色眼睛,金色头发,穿英国军服的,大概这么高。您看见这样一个人了吗?看见过吗?看见过吗?!”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弗朗西斯。

 

一些疼痛是可以忽略的: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凉收留。而直到痊愈,那种疼痛依然羞于启齿。

 

沧桑的面容,美丽而疲倦。夜色里烟头的橘光。苍白的手,染血的绷带。亚瑟站在驱逐舰船舷处回望敦刻尔克的海岸。在被黑暗吞噬的波浪里,弗朗西斯的声音是最后的记忆,在孤单悠长地回荡着。他把金发脑袋搁在亚瑟的胸腔上,隔着肋骨直接触动他的心脏,很快乐地说,要是你爱我,亚蒂,要是你爱我。

 

 

 

 

 6.

 

不出他所料地,回到英国后,亚瑟很快投入了下一场战事。只是这次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他在行军间隙疯狂寻找那一种燃到尽头时会出现“Oui”和“Non”字样的法国烟,途中收获了一些弹孔,一根坏死的食指和一些军功章。后来他在三年后的一个路边小摊上瞥见了那款烟盒,名字叫做硝化玫瑰。亚瑟毫不犹豫地花十英镑买了一盒,像个犯烟瘾的老烟枪一样慌张地抽出一支,悠长地吸了一口,然后狼吞虎咽似地把那根烟抽到了底。

 

直到燃到最后一厘米,都没有任何字符出现。

 

他那不怎么灵便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烟头和零碎的烟灰一起摔落在地。

 

“好痛。”他揉着手指喃喃自语。

 

“那当然,”摊主奇怪地打量他,“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新手,怎么还会烫到手指。”

 

不是的。亚瑟摇摇头,他那不太好使的食指对疼痛十分迟钝,仅仅一个烟头的灼烧,不应该这样疼啊。

 

“抱歉,我想问您……这种烟在烟头上不是有烫字的吗?抽到底才显的出来的那种?”

 

“不好意思,先生,从来没听说过。”

 

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胸腔塞满了某种致密的痛感,像是濒临溺水的人在死前感受到的那样。

 

坠落在地的烟头发出奄奄一息的火光,忽地向上升起一团青色的烟,然后永远地熄灭了。

 

 


在充满土腥味的风中有一只蝴蝶闪闪发亮。他在短短的一瞬间,感觉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到了他的嘴唇。可黑夜破晓后,只有这不知不觉沾到嘴唇上的磷粉,在数年后依旧闪耀。

 

 

 

FIN


(有无聊隐藏HE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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