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声

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
对网络女爹:管好你自己

【喻黄】Love On Ice(花滑!文州生贺)

简介:在万众瞩目中将隐晦爱意说到最尽兴。

设定:双花滑男单运动员设定,6岁年龄差年上。

分级:PG

警告:笔者是且仅是普鲁申科粉,本文纯属虚构,不要评论提及现实花滑相关内容。


献给普妹和朋友芋泥。


全文两万两千字一发完HE

 

文起四海,以喻九州。

喻文州,生日快乐。

  

 

 

2025年,花滑大奖赛C国分站后,北京。

 

唤醒喻文州的是一个顽强不屈、连绵不绝的电话。

 

他闭着眼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摸索到接听键:“喂?”

 

“还没起床?”魏琛的大嗓门儿极具穿透力,多年训练的肌肉记忆让喻文州一下子弹起身子坐得笔直:“你知不知道黄少天把他教练给开了?”

 

黄少天?喻文州愣了一下。

 

黄少天,C国青年组男单新星,8岁完成所有2周跳,11岁完成所有3周跳,15岁就已经能把三种4周跳编进节目,以超高的旋转速度和鬼魅般的步法著称,但也曾有一套人体小陀螺钻地旋转之后傻乎乎转晕、接续步使劲儿刨冰之后卡进自己刨出来的坑摔倒的搞笑黑历史。去年在世青赛上爆冷夺冠,今年的国际赛事也都表现突出。这孩子一摔倒就步伐欢快到模糊,笑出虎牙放飞自我,很是可爱,每次节目结束都会被粉丝铺天盖地扔玩偶。至于社交媒体帐号,更是经营得像个话痨沙雕博主。

 

“他把教练给开了?”喻文州忍不住想笑。

 

“对,顺口说一句,他教练是王杰希。”

 

喻文州笑出了声。

 

“王杰希要去当裁判了。”

 

喻文州微微凝眉。

 

“黄少天发微博说想要你当他新教练。”

 

喻文州无语凝噎。

 

“这家伙,是在祝我早日退役吗。”

 

魏琛大笑起来:“不会不会,他不一直都是你粉丝吗?我带他那会儿,他张口闭口都是喻队吧啦吧啦,结果别人一把你们俩并举他倒脸红,跟个谈恋爱小姑娘似的……”

 

喻文州打开免提,起身穿衣,一颗颗扣好衬衫扣子。昨天他刚刚在大奖赛中国站分赛夺冠,今日的赛后聚会和采访是少不了的。

 

“你们俩也是不巧了,你前脚刚去俄罗斯,黄少天后脚才到我这儿,都没碰上面。”魏琛话里头多少有点得瑟意思——手底下培养出两位金牌,搁谁那儿都值得骄傲一番。

 

喻文州正面对镜子整理袖扣,闻言微微一顿。

 

“倒也不是没见过面。”他自言自语道。

 

“什么?”

 

“没什么。”喻文州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接着稍稍拔高声音:“您要去看他的C国分赛吗?”

 

“对啊,怎么了?”

 

 

 

 

2025年,花滑青年大奖赛C国分站,北京。

 

金色火焰纹路勾勒出少年消瘦挺拔的身姿。黄少天伫立于冰场中央,右腿直立支撑,左脚冰刃点冰,一手置于心口,一手向侧方勾起。

 

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无数目光聚焦于那一团沉睡的金色光芒之中。

 

第一个乐句奏响,冰场周围低呼四起。

 

“啊,《月光》。”解说员也稍稍吃了一惊,“真的是喻队的《月光》!黄少天选择以本次比赛作为这套节目的首秀。无论效果如何,这位年轻选手敢于演绎喻文州夺冠的经典曲目,已经非常有勇气。让我们期待他的表现!”

 

冰刃在冰上滑出一个优雅弧度,将那道白金色的身影飞一样的送出去,一双深褐色眼眸随之抬起,明亮的灯光落进他眼中。

 

那一瞬间,无数或守在屏幕前、或不经意一瞥,与那双经过摄像机放大后的双眸对视的人们,都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

 

提琴落下一声重音,黄少天毫不犹豫地前跨一步点冰起跳,三周旋转向外滑出。完美落冰,掌声四起。

 

“开场采取了和喻队一样的编排动作,阿克塞尔三周跳完成得非常漂亮!”

 

乐音渐进渐强,黄少天腾身完成了一个夹心跳。前摇滚步后接后外结环三周半,紧接着又是一个后内点冰跳,接以燕式,最后抬平腿于场内滑行。

 

与因优雅舒展被称为“冰术士”的喻文州相比,黄少天的点冰跳跃、括弧舞步、编排步法多了一份将肌肉力量控制到极致的干脆利落与依托于惊人爆发力的洒脱不羁,更像是一名月下舞剑的侠客,少年春衫意气,开怀畅饮美酒,一剑斩尽东风。正当观众沉醉于这一场月下舞剑时,他深吸一口气,以外刃点冰,腾身起跳——

 

“后外点冰四周,漂亮!”解说员激动地叫道,“但他没有停!后外点冰四周接一周接后内结环三周!虽然在落冰时稍有不稳,但调整得非常自然,几乎注意不到。这个旋转的完成质量相当高,别说是青年大奖赛,放在世锦赛上也足以博得满堂彩!”

 

黄少天舒展四肢,以阔大的一字步在场中滑移。琴声悠扬,和声细腻繁复,配器新奇而富有色彩,旋律略带冷漠飘忽,恰似剑气如霜,散入微茫。

 

是的,正是《月光》。摄像机近距离掠过他飞扬的金发,十六岁少年眼里闪着光芒。

 

但不是喻文州的月光,是我的月光!

 

蹲转接以蝴蝶转,目力所及的一切溶化为斑斓光带,欢呼与掌声尽数模糊。黄少天疾速旋转。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席间着便服的喻文州,统统被那一串行云流水、与乐音完美融合的联合旋转唤醒。电光火石间时空交错,当下与六年前的某个场景悄然叠合,在人们脑海中一而闪过。

 

 

 

“观众朋友们!现在镜头中的就是来自C国的喻文州!”

 

那人站在冰场内,手扶边缘,一边脚下灵巧踮跳,一边侧耳听教练叮嘱。摄像机对准他的侧脸。他只是淡然微笑,或许是没有意识到,亦或许意识到了但早已习惯。周遭喧嚣如水,却在他身边绕道而行。

 

“……这位选手曾在世青赛上为C国夺得八年来的世青赛首金,十七岁已是身经百战,自升入成年组以来,在国际各大赛会上从未跌出男单前六,最好成绩是上届世锦赛黑马摘银……”

 

喻文州舒展双臂绕场一圈,转身滑向冰场中央,缓缓抬起双手致意。摄像机正面机位对准了他的脸,双眸低垂,呼吸平稳。

 

“……以极高的艺术表现力著称,旋转、跳跃、步法无一短板,唯一的遗憾是转速较低。喻文州柔韧性极佳,是当代少数几个能够完成贝尔曼旋转的男单选手之一。之前的短节目凭借优秀的发挥暂列第二,离第一名仅差……”

 

随着第一串乐音,喻文州眼峰一挑,阴差阳错间与镜头对视。解说登时失声半晌。十岁的黄少天顿觉被望穿了魂。

 

喻文州左手上挽作圈,指尖拂过伸展的右臂,蓝色考斯腾上水钻满缀,随着第一个滑步,微弱的月光一闪而过,像冰面上细细的划痕与雪尘一般,浅淡地洒了全身。

 

乐句流动着,喻文州展开双手,滑出了第一步。刀刃掠过冰面,少年柔软的发丝在空中飘舞。哦,月光,德彪西的《月光》。从一开始,八分音符就在摇晃,三度音程,两个音平行的旅行,他们擦肩而过,从未相遇,就像永世不相见的太阳和月亮……

 

提琴落下一声重音,他毫不犹豫地前跨一步点冰起跳,三周旋转向外滑出。完美落冰,掌声四起。

 

黄少天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舒展如鹤的足尖,将解说完全抛在脑后。

 

喻文州在编舞中添加了大量芭蕾风格的抚琴动作,充分发挥出自己扎实的古典舞功底。修长的左手不断地向着低音走去,阴郁,幽暗,低,更低,直到那些最低音发出低沉的轰鸣,而右手依然是恳切的和弦。它偶尔像是哀求,又突然变得坚定。

 

音乐突然表现出了激烈的冲撞,而喻文州也在此时右足刀齿点冰,左后外刃腾跃而起,轻灵若月光。若不是落地滑出扬起一线雪尘,那身姿当真宛如精灵。喻文州没有停顿地再度起跳,速度几乎没有减损,后外点冰三周!

 

“他的空中姿态简直美极了!”解说感叹道,“翩若惊鸿,皎若游龙,这是一种任何人都能感受得到的美!”

 

乐音蓦地绽放开来,与此同时他再次腾空旋转,完成了三连跳的第三跳。落冰的划出弧度优美至极。黄少天看得目瞪口呆,全场掌声雷动,解说大呼小叫。随着一个极有韵味的转接动作,喻文州展臂扬首,拉开了少年优美诱人的颈部线条,接以一个内刃鲍步滑行回场中央。余下的旋转无一不精彩绝伦,完美的落冰技术弥补了转速上的不足,稍稍弱势的步法被优雅至极的旋转所掩去。“恰到好处的技巧展现,毫无突兀之感的衔接,几乎没有空滑,编排与《月光》完全紧密结合!”解说激动地拔高了声音:“他在冰上复活了月光之神!”

 

乐曲越发热烈,伴随一个优美的提刀燕式,十六分音符将人们引向神的天域。喻文州单足旋转,浮足从背后弯起,冰刀超过头顶——只有极少数男性能完成的贝尔曼旋转,所谓“无比残酷的美丽”。黄少天看得呆了。喻文州行云流水地旋转着,灯光流动在那蓝色精灵身上,炫目的水钻光芒令人头晕目眩,仿佛躺在月夜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太美了。黄少天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太美了。

 

炫目的光晕中,神灵俯下身来,在世人的唇上落下一吻。

 

 

这场比赛让这个十岁男孩儿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我要和魏老大到临州去。”

 

“可是你才十岁呀!”他的母亲不无惊讶地小声叫道。

 

“我已经跳出我的第一个三周了,我已经在我的比赛里拿过冠军了!”黄少天努力挺起尚显瘦弱的胸膛,“妈妈,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魏琛捏了捏他的肩膀:“小家伙儿,你可得想好啊。你真愿意把花滑作为职业吗?即便要吃常人受不了的苦、受常人受不了的伤?”

 

“他明白个什么呀——”

 

“我明白!”黄少天大声打断了他的家人,“我怎么不明白了!没事的,我不怕冷,也不怕疼,我愿意滑,一直滑,我会滑得特别特别好!总有一天我会站到那个高高的领奖台上!”

 

他回想起那个神采飞扬的十八岁青年,回想起他是如何在国歌声中亲吻了奖牌,彩花是如何暴雨倾盆般当空飘洒。这场景无数次午夜梦回,浮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我会站到那领奖台上,像他一样。

 

 

 

 

黄少天以一个倾身挥剑的姿态站定于场中,踝部阔腿裤脚兀自摆动。镜头定格数秒,下移推进,聚焦于冰鞋上方一段白皙纤细的脚踝。干净细腻的皮肤包裹着骨节分明的踝骨,绽放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生命力。

 

全场静默了一秒,后爆发出热烈掌声。黄少天脸上挂着汗珠,胸膛剧烈起伏,因顺利完成所有动作而喜笑颜开,笑得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他绕场向观众飞吻致意。观众席上(尤其是女孩子们)又发出一阵尖叫,许许多多的小玩偶被抛向空中。

 

喻文州定睛一看,除了夜雨声烦——黄少天喜欢的一个动漫角色,是个话痨小剑客——的公仔外,竟还有几只紫衣银发的公仔。

 

“那个紫色的是什么?”他小声问魏琛。

 

后者吃惊地瞪大了眼:“你问我?那不索克萨尔吗!也是那个啥动漫里头的术士,你商演还扮过那个,烟熏妆画得亲妈不认,这才过了一两年就忘光啦?”

 

噢,那个术士。喻文州暗自扶额。那件长到拖地的紫黑色斗篷为他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的绊倒作出了卓越贡献,事到如今他依然希望一觉醒来把那倒霉商演忘个一干二净。然而观众倒很喜欢那套编舞和妆容——曲目改编自重金属乐队夜愿的《红唇依旧》,妆造哥特味十足,被媒体誉为一场“代入感极强的巫术盛宴”,喻神滑稽的平地摔也为冰迷津津乐道,索克萨尔的周边因此颇为大卖了一阵,甚至还有专门做成屁墩儿造型的,叫喻文州本人看了想连夜逃离地球。

 

黄少天在场内疯狂挥手,上蹿下跳,真让人感慨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活力。

 

突然,这孩子眼睛一亮,俯身向一个半人高的Q版索克萨尔公仔滑去,伸手一勾揽到怀里,笑得阳光灿烂。观众席上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魏琛也大笑起来,对着喻文州挤眉弄眼:瞧瞧,我就说这小子是你头号粉丝吧!

 

喻文州不禁唇角微勾,想起自己背包上别了个手掌大小的索克娃娃,便顺手解下往冰场中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抛里头蕴含多少复杂的情绪:对全新演绎版《月光》的欣赏,对这个可爱男孩儿的喜爱,或许还有几分怀念与期许。

 

娃娃落在黄少天脚边,挂坠上的金属扣与冰面相碰。一声清脆的叩击引得他抬头望去,正与观众席上的两人四目相对。魏琛大大咧咧叼着根未点燃的烟,冲他使劲儿挥手;一旁的喻文州鸭舌帽口罩墨镜,武装到了每一根头发丝。然而黄少天的目光几乎立刻锁定了他,瞳孔瞬间放大。

 

喻文州之前从不知道一个人类能把眼睛瞪大到这种程度。

 

黄少天久久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研究一只突然出现的外星异形,或者看到了一枚一人多高的硕大金牌。他愣得如此之久,引得全场目光都转了过来。喻文州迷茫地抬起头,看到自己全副武装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

 

黄少天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可笑地张了张口,身子猛地向后一仰。

 

满场摸不着头脑的寂静中,一个资深冰迷突然破音尖叫:“操!是喻文州!”

 

伴随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卧槽卧槽喻文州!”,黄少天像个初次上冰的三岁儿童一样滑稽地扭动肢体,试图找回平衡。双腿拧成麻花,双手转成旋风,但终究在一番张牙舞爪的挣扎后摔了个大马趴。

 

当晚,题为“少天,不必对师父行此大礼!”的鬼畜视频刷爆b站首页。

 

 

 

调侃归调侃,事实上,作为小小年纪就征战国际赛场的花滑运动员,黄少天的心理承受能力绝对不低。只是比赛后体力不支,再加上过度惊喜变惊吓,又辅以当面表演偶像成名作的极度羞耳止,如此三管齐下,方才震了他一跟头。待到赛后魏琛叫上他和喻文州一起吃午餐时,这家伙的话痨属性和社牛技能早已恢复正常,虽然时不时脸红结巴,但至少不会再思想抛锚平地跌跤。

 

好不容易和两位爱徒碰头,无酒不欢的魏琛自然是点上二两白干,两个现役运动员则以茶代酒。说到花滑比赛和节目编排,众人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你来我往地笑闹一片,很快就互相调侃,以名相称。

 

“少天刚才怎么那么害丨羞呢?”喻文州以手支颐,笑眯眯望向对面的人:“不是还发微博说让我做你教练呢么?”

 

“欸呀呀喻队咱能别提这个吗!那、那啥,我那时候没睡醒……我知道错了你别鞭尸了行吗!咱也要脸啊!”黄少天脸色一下子红到耳朵尖,使劲儿摇着脑袋,飞扬的金发让人很想上手揉一把。

 

魏琛笑骂:“臭小子,老夫骂你半小时你不认一句错,文州说你两句你就点头称是羞得脸红脖子粗,我看你这下子是有人治咯!先饶你一命。”

 

喻文州低头憋笑。黄少天整个人简直快要冒烟儿。

 

魏琛见好就收,咳嗽两声正色道:“不过小子,老夫可真不觉得开了王大眼儿是个好选择。我知道他有点太年轻,你俩性格又合不来,但国内还真没几个教练能带得好你。瞧你这个剑走偏锋的风格,这个离谱的转速——”

 

“我倒觉得,还是有一个的。”喻文州微笑着举起一根手指,“只不过不知道在哪儿度假呢。”

 

黄少天和魏琛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叶修?”

 

喻文州笑而不语。

 

叶修这位上古C国男单着实是个传说。他自升组后从未下过领奖台,成为了第一个拿下WC三连冠的C国男单。二十七岁宣布退役,二十八岁突然复出,又一次拿下世锦赛金牌。

 

作为举世罕见的全能选手,叶修确实是当下指点黄少天的不二人选。

 

“可不是嘛!”魏琛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哈,我怎么忘了那家伙!我还真知道往哪儿去找他哩!天儿你觉得怎么样?”

 

黄少天抱起手臂,撇嘴一哼:“叶神嘛,我早想见识见识他了!”

 

喻文州笑着望向对面,两人视线相交。黄少天顽皮地冲他眨眨眼。餐厅窗外一辆车子驶过,灯光掠过眼眸点出一角深金色,如同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黄少天稚气未脱的眉宇间闪烁。

 

几年光阴飞逝,时过境迁,一枚枚奖牌一座座奖杯塞满陈列柜,年幼的倔强孩子出落成挺拔的清俊青年,这股子面对未知的热忱和敢于挑战的勇气倒是从未改变。

 

 

 

2019年,C国临州。

 

十一岁的黄少天趴在车窗边,瞪大了眼,惊讶于临州的宏大美丽。这是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的城市,道路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但与此同时,它的巨大也显现出一种残酷的倾轧,使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感到无比的渺小无助。

 

他第一次推开宿舍门时,满屋的人都停下来看向他。那是四五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儿,面上是掩饰过的镇定,地板上还散着几张没来得及收起的扑克牌。看到不是教练而是个小屁孩,几个孩子又纷纷嗤笑着把牌从衣服里掏了出来。最靠近黄少天的那个平头男孩瞄了一眼手中的牌,打了个呼哨,眼神从门边的人身上掠过。

 

“你们好,”黄少天冲他们笑起来,“我——”

 

“噢,你就是那个滑花滑的吧!”平头男孩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凑到旁人耳边,声音却大得足够让所有人听到:“确实像个女孩儿似的。”那个小团体里发出一阵笑。

 

黄少天攥紧了拳头,没有理会自己的室友,闷头开始整理行李。这时候一张扑克牌击中了他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张牌打在他肩膀上。他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平头揶揄的视线:“喂!小子,你能跳个勾手跳不?”

 

黄少天把手底东西一摔,火气立刻上来了:“这又不是在冰上!想看的话明天来看我训练呗,我跳三周勾手跳给你们瞧瞧!”

 

他的室友捏着嗓子挤眉弄眼地叫起来:“哟——我跳三周勾手跳给你瞧瞧!”

 

平头男孩得到的回答是一个瘦小但有力的拳头,正中面门。

 

 

 

儿时的经历让黄少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打架。实际上,在临州读书的那段日子,他几乎每日都会和不同的人吵架打架。

 

学校里有着各种各样以运动项目为中心组织起来的小团体。黄少天在训练营里待上一两个月,回到学校短暂地露个脸,然后很快又不来上课。他的同班同学一点不关心他是否又练成了一个高难度三周跳,单是嗤笑他的急性子、“娘炮的项目”和中等偏下的文化课成绩,对这些青春期男孩来说就已经乐趣无穷。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要给他找麻烦,体育课更是成为一些力量型项目的强壮孩子公开欺侮他的场所。而黄少天的回答是连珠炮式的言语反击,和结结实实的拳头。他从不关心他的对手是谁。即使是人高马大的拳击手,即使他并不能全部获胜,他也绝不会停止反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无比顽强的金毛小狮子——当然,是颇为话痨儿的那种。

 

在训练场上也没好多少。魏琛是个好教练没错,但对于青春期叛逆他也无可奈何。黄少天是魏琛组里最小的男孩,和从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的运动员一起训练。那时刚刚成年的喻文州选择前往俄罗斯深造,失去了为数不多不以大欺小的调停者之一,组内矛盾越发尖锐。“前辈”们喜欢在小孩子们身上发泄繁重训练间隙的烦躁苦闷,用冰鞋套丢来丢去,砸得小孩们胳膊上留下道道红色印痕;如果不小心在冰场上挡道,影响了他们做跳跃,事后常常会受到“惩罚”。对于小小年纪就已展露超凡天赋的黄少天,嫉妒和戒备情绪油然而生,排斥攻击更是变本加厉。有时出于率性无畏,这些没长大的孩子们之间的倾轧甚至比成年人还要残酷。

 

那是他十四岁的前一天。一场国内小型比赛结束后,小运动员们获得了短暂的休假,一群人聚在房间里打扑克。黄少天凭着还算机灵的脑瓜和不错的手气连赢三把,惹得几个大孩子很不爽。

 

“你肯定作弊了!”有人叫道。

 

“我没有!你胡说!”黄少天拍桌子喊。

 

那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达成了共识:“重开重开,重开一把!胖子你盯紧了,黄少天要是敢出千,我们就——”

 

“我不会作弊!”黄少天压着怒气说,“重开就重开,一局定胜负!你们要是输了就问我道歉,每个人都得道歉。”

 

“行啊,”他们笑道,“那你要是输了,过来给我们端茶倒水,捶腿拍肩。”

 

黄少天点点头,面色冰冷,抬起下巴冲他们示意:“抽你们的牌。”

 

然而幸运女神没有再站在他这边。

 

“给爷倒水去吧!”有人甩出了最后一副对子,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黄少天咬着牙去取了热水壶,一杯杯斟满那些怼到他鼻尖儿上的水杯。更有甚者故意抬起胳膊别了他一把,怪笑道:“拿来吧你!”

 

黄少天被撞得一晃,方才从加热圈上拿起来的热水壶碰到了左手上,刹那烫起一片红。男孩儿惨叫一声,想冲上去给那人一拳,可手上的剧痛让他瞬间眼泪狂飙。为了不让这帮人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滑稽模样,他甩手转身夺门而出,身后响起一阵讽刺的笑声。

 

黄少天沿着走廊边跑边哭。那真的疼极了。但他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疼痛而流,更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保护他抵御这种屈辱而流。

 

他一口气跑回空荡荡的宿舍,扑倒在自己的床上,泪水很快濡湿了枕头。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仰躺着,望着墙上贴的喻文州海报——室友退组后一直没有新人补上来,黄少天独享单间,可以不怕人笑话地贴上这些海报——他最喜欢的花滑选手在画面上身着一身雪白考斯腾,双手捧出花型,优雅若引颈白鹿。

 

他望着那人的笑容,眼泪依然扑簌簌往下落。

 

黄少天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那帮混蛋回来了么?他跳下床,踮脚透过门上的小窗子向外看。副教练方世镜正向这个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


“没住满的宿舍倒确实有一间,不过那孩子年纪有点小,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你好不容易休假回来一趟,要不还是——”

 

黄少天警觉地竖起耳朵。

 

喂!你这家伙别往我这儿挤啊!他心中打鼓。可别打扰我的单间!

 

“没事儿的,方队。”年轻人以温和的声音回答,“我住那儿就可以,不用再麻烦你安排人收拾空房间了。”

 

黄少天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那人的身形十分挺拔,双腿笔直,黑色运动裤勾勒出流畅不突兀的肌肉线条。看起来倒也像是个花滑运动员。

 

“唉,好吧。”方世镜叹了口气,往黄少天的房间指了指:“喏,就是那一间。”

 

棒球帽年轻人抬头望过来。

 

看到那张脸时,黄少天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没摔倒在地:

 

——我去!是喻文州!活的喻文州啊!

 

他这两年不是在俄罗斯训练吗?怎么回临州来了?

 

然而时间不允许他再多想,眨眼间两人距离房门只有几步之遥。黄少天飞身扑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撕掉两张喻文州海报塞进衣柜里,“啪”地一把摔上门,转身贴住柜子挡掉柜门上来不及撕的两张明信片。还没等他喘匀了气,宿舍门就被推开了。

 

“诶,少天?你怎么没跟他们去玩儿啊?”方世镜也吃了一惊,有些摸不着头脑。喻文州站在他身侧微笑着,黄少天与他短暂对视了一秒就移开了视线,自然是错过了对方的微微蹙眉。

 

男孩紧紧把后背贴住衣柜,僵硬地举起左手摆了摆,冲来人露出一个尴尬至极的笑:“方、方队好,喻前辈好。”

 

“这位是——哦?你认识文州?”方世镜眨眨眼,而后恍然大悟:“确实,你是他的小粉丝呢。那我也不用介绍了。文州,这是黄少天,这一批里最有潜力的孩子之一,还不到十四,已经在国内青年组里拿过金牌了。”

 

“少天你好,我是喻文州。”喻文州冲他微笑颔首。

 

“文州你好,我是黄少天——啊呸呸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喻前辈好!我黄少天,您叫我少天也行小黄也行,都可以。”

 

方世镜被小家伙的语无伦次给逗乐了:“少天啊,叫前辈也太别扭了。文州现在是国家队长,你就喊他喻队吧。”

 

喻文州点点头:“叫我文州就可以。少天,我可能要在这边借住两天,抱歉打扰到你了。”

 

“不打扰不打扰!”黄少天头摇的像拨浪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喻队能住这儿我都乐晕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个成年人被逗得笑出了声。“看来你们应该会相处得不错嘛。”方世镜笑道,“那就这样定了,文州,我回头让人帮你把行李拿上来。我再带你去看看我们新的训练场吧。”

 

门甫一合上,黄少天就长出了一口气,回身把两张明信片从衣柜门上小心翼翼撕了下来,捏在手里摩挲着。

 

他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慢慢平复。

 

这是什么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啊。黄少天暗自感慨道,下意识转着手里的明信片。图片上梦幻地做着蝴蝶转的那个人,刚才竟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接下来还要和他同寝而眠两三天!他乐得几乎忘记了疼痛的手背和发肿的眼皮。

 

然而,就在他感慨命运无常之时,宿舍门突然又一次打开,实打实把黄少天唬得旱地拔葱猛地一蹦,手里的明信片也掉了地上。来人是已经脱掉帽子的喻文州,手里提着两只小箱子,冲他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少天?”

 

黄少天完全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低头捡起那张大剌剌躺在地上的明信片。这下完蛋了,他心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喻文州丝毫没有好奇探究的意图。他甚至根本没有往那里望,而是放下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医药包。

 

“你的手是不久前烫着了吗?好像还没有上过药吧。”他垂着眼在包里翻拣着药膏,“有冲过冷水吗?”

 

黄少天下意识地将被烫伤的左手藏到背后,犹豫着摇头:“我没事。”

 

喻文州见状也没说什么,只将一管白色包装的药放在黄少天对面床位的空桌子上。

 

“如果有需要可以涂一些烫伤膏,会好得快一点。不然扶冰会很疼的。之前我烫伤就是那样。”他的句子依然是淡淡的,虽然十分认真,却谈不上同情——否则黄少天非得把那管药当面扔还给他不可。喻文州这样的语气,倒惹得倔头倔脑吃软不吃硬的青春期少年没法拒绝。

 

“那我先走了,和方队看训练场去。行李先放在这儿可以吗?”喻文州问。

 

黄少天点点头,依然一语不发。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他才伸手拿起那管烫伤膏。只一垂眼,泪珠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青年组和成年组共用更衣室,训练冰场却分两处。

 

晚间训练时,黄少天一直心神不宁,最简单的跳跃都空了好几次,更不要说难度很大的、练习两个月依然差那临门一脚的勾手四周跳。得亏魏琛最近出差而代班的方世镜心肠很软,不然就冲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训练量必然要加倍。

 

可他怎么能不走神呢!黄少天在心底哀嚎。涂了药的左手依然很疼,甚至起了一颗小水泡。送他烫伤膏的人就在隔壁自如地跳跃、旋转,他却只能在这寒冷而锋利的冰场上一遍遍徒劳尝试他糟糕的勾手跳,还要时不时受到旁人恶意的磕碰,他必须很小心注意周围,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撞到。

 

训练结束后,像往常一样,黄少天在冰场里额外练习半小时,以避开和他的对头们在更衣室的正面遭遇战。

 

这帮混蛋的欺侮,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不是在这个左手依然疼痛的晚上。

 

他展开双臂,手上带着一道又一道划伤,有来自冰刀的,有来自冰面的。他并不在乎多那么一两处小口子——哪一个花滑运动员不是这样呢。黄少天全神贯注做着最喜欢的组合旋转,直到自己也感到眩晕才直起身。直线步,接续步,一字滑步荡过空无一人的冰面,口中哼起新编排的短节目的选曲。他滑着,跳着,直到又一次在勾手四周跳上落冰失败惨烈摔倒,尾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坐在冰面上喘口气,才意识到有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冰场旁。

 

好巧不巧,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喻文州。

 

他顿时为自己丢人现眼的跌倒尴尬不已,赶忙忍着疼蹿起身向场边滑去,想要赶紧跨出围栏,溜到更衣室换鞋换衣服。

 

“等等。”喻文州突然出声,抬起脚跨上冰场。黄少天这才注意到,他虽然穿着常服,脚下却依然踩着冰鞋:“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请你再跳一次吗?”

 

黄少天语带羞愧,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喻队,我现在还跳不出来的。”

 

“叫我文州就好。”喻文州在冰面上滑行起来。黄少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喻文州展开双臂向后长距离助滑,大弧线接近冰场角落,右臂后摆,右足点冰,腾空旋转四周,右后外刃落冰向后滑出。一个漂亮的勾手四周跳。

 

喻文州顺势做了一串短步缓解冲力,而后笑着向他滑来:“看来我运气不错,刚好一下就成了。注意到了吗,摆臂的问题。”

 

黄少天挠挠头,忍不住说:“我觉得……差不多啊。”

 

“确实差不太多,腰部可以再稍微扭正一些,但影响不大。你的技术没有问题。再试试吧,不过要注意安全。”

 

闻言,黄少天深吸一口气,一字步滑开荡到另一边,再次尝试了勾手四周。这次是周数不足,转不到三周就堪堪落了地,糟糕的落冰姿态刨起一阵冰屑,羞得他简直要抓头发了:

 

“我觉得动作真的没什么大问题了,魏老大也说不是动作技术的事儿,可我、可我总是在这地方出错。跳跃的那一瞬间,我就能感觉到我的轴有问题,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改。试了好多微调都没用,我现在真的是一点儿头绪也没。”

 

喻文州摇头:“如果你跳跃时总感觉自己要出错,那你当然不可能跳成。”

 

黄少天被这话镇住了。对面人的眼神牢牢攫住他,让他觉得自己的心给捅了一下,被一支箭呼啸着穿过。

 

“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用这种信念控制你的身体。当你踏上冰面时,你必须要觉得自己就是国王。”

 

这时黄少天再度意识到,喻文州那舞蹈家一般柔韧的身体里,谦和有度的温暖微笑里,藏着一顶坚不可摧的骄傲皇冠。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陪你去一趟医务室。”对方抬起下巴示意他的左手,黄少天这才回过神来——他手背上的水泡因为刚才的扶冰动作磨破了。

 

 

喻文州似乎并不认床,也没有夜聊的习惯,睡眠质量很好。躺下不久,呼吸就趋于平稳。

 

而对于黄少天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心情激动的少年翻来覆去一两个钟头,才终于勉强沉入梦乡。

 

 

 

黄少天是被物体坠地的响声惊醒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喻文州从床上掉了下来。然而他跳起来一看,他担心的人正站在窗台边望着远处,夜风浮动柔软的发丝。

 

“喻队?”黄少天迷迷糊糊地叫道,揉着眼睛掀开被子,光脚下床跟他并肩而立。

 

看到他起身,喻文州有些吃惊,声音放得极轻,还带着歉意:“我吵醒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黄少天打着哈欠摆摆手:“你怎么了?有心事啊?”

 

喻文州垂眼微笑,晚风浮动窗帘,衬得他身形有些虚幻:“没什么,回去睡吧。”

 

年纪小的那个大概是没睡醒,迷迷糊糊撅起嘴,嘟囔了几句他清醒时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可你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过来陪陪我呗,我好不容易见到你啊。”

 

喻文州笑了起来,轻轻推住少年尚显单薄的肩膀,领着他往床铺去。黄少天睡得迷迷瞪瞪,见床就倒,小动物似的,很乖巧地缩进了被窝。喻文州正要起身未,突然被这只小动物扯住了衣角。

 

“别走。”黄少天喃喃道,“陪我一会。”

 

喻文州忍不住揉了揉男孩乱糟糟的头发,然后看到了他头顶可爱的发旋。 

 

黄少天头顶长着一个逆时针的发旋,喻文州不知道听谁说过,有这样发旋的人都很固执,固执且聪明。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训练。”他慢慢牵开少年的手指,轻声道。

 

黄少天发出一连串儿不满的哼哼唧唧:“别走。我今天生日,你能不能别走。”

 

喻文州有些出神。灯火在玻璃窗上投射出一片朦胧光影,那些光影在他眸中浮动着,变成一片温暖斑驳的海洋。

 

“好吧。”一声清浅的叹息。

 

“你同意了?”黄少天有点惊讶,喃喃地自言自语:“我肯定在做梦……”

 

“嗯。”喻文州侧身在床沿轻轻坐下,“我从前总是觉得生日没有训练重要。但那或许是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训练每天都有,可生日一年只有一次。那么,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小寿星。”

 

“我听你说说话就好。”黄少天闭着眼睛,“讲讲世锦赛吧。那一次……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喻文州叹了口气:“我有很久没和别人讲过这些了。”

 

“讲讲吧,我想听。”

 

 

2020年世锦赛于三月份在法国巴黎举行。那一赛季,喻文州面对号称花滑王子的美国华裔陆苍两战皆胜,与俄罗斯前辈彼得洛夫一胜一负打成平手,因而国内外评论界都将他作为夺冠的大热门。更何况,如果他就此夺冠,将成为C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世锦赛冠军,在他以往打破的各项记录中再添加一笔,任何媒体都无法拒绝这样一个造神诱丨惑。

 

不到十九岁的喻文州已经拿下过全国锦标赛、欧锦赛、大奖赛总决赛金牌和世锦赛银牌,一路高歌猛进。此时,对这个柔中带刚的青年来说,虽然言语间依然谦逊有度,但在心底,除了金牌以外,他不能接受任何其它结果。

 

世锦赛初一开场,隐患便开始显现。在预选赛和短节目中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只排名第三。但评论界依然把宝押在他身上,认为他会像在大奖赛总决赛上一样,凭借稳定到极点的发挥和超凡的艺术表现后来居上。

 

自由滑开场,大家像往常一样期待他跳出招牌的普鲁申科连跳——4T-3T-2Lo,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能成功完成四周,跳成了2T。然而如果喻文州能按照编排完成《千里江山》的余下所有动作,那么他还是很有可能摘取银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年轻人决定赌一把,补做那组四周跳争取金牌。

 

前半段舒缓的古琴旋律给了他调整的余地,但多少还是打乱了编排的节奏。他两次尝试四周,一次跳空,一次摔倒,最终把自己摔下了领奖台,排名第四,无缘金牌。

 

四分半之前他是C国乃至世界的宠儿,四分半之后已是天翻地覆。

 

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喻文州竟会在世锦赛上选择如此激进的赛场策略,这大大出乎人们意料。霎时间恶评铺天盖地而来,更有甚者为他扣上了“骄纵至极”“假摔”“不爱国”的帽子。

 

喻文州和教练伊万诺夫艰难应付着蜂拥而上的媒体。多年混迹赛场的经验早赋予了他一套透明而柔软的外壳,说话温和却又柔中带刚。只是那时候他才十九岁,还没完全落成日后波澜不惊的沉稳心态,有一次被记者逼问得眼眶都泛红。

 

“我不想看见你那样。”

 

喻文州本以为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却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

 

“不想我怎样?”喻文州有些好奇。

 

他本以为黄少天会说不想看他失败,谁曾想这孩子却说:“不想看你摔倒受伤。”

 

黄少天吸了吸鼻子,“你受太多伤了。”

 

半月板粉碎,椎间盘开裂,关节滑囊炎,膝盖囊肿,韧带撕裂,手腕骨折……

 

然而他现在才只二十岁。

 

黄少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快要睡着了:“喻文州,你别再受伤了,你等等我……”

 

“等你……什么?”

 

“等我……”少年的声音渐渐被悠长的呼吸所取代。

 

等我和你一起站在领奖台上。

 

房间里良久寂静。

 

半晌,夜风送来一声低低的“嗯”。

 

睡眠的深处有雨声。好像下了一夜的雨。但也许雨只下在梦里,在南方的树林深处,下在梦的最深处。

 

 

 

 

2030年,冬季奥运会,挪威奥斯陆。

 

汽车飞速奔驰,繁华都市的轮廓在空中越来越近,平原上弥漫着烟雾一样的褐色山林。奥斯陆始建于1048年,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最为古老的都城。面对曲折迂回的奥斯陆湾,背倚巍峨耸立的霍尔门科伦山,苍山绿海相辉映,既有海滨都市的旖旎风光,又富于依托高山密林的雄浑气势。

 

一个中年男子首先下车,将蜂拥而至话筒和摄像机统统挡远了些,才回身摇下后车窗。后座上是一个二十来岁、身形修长的亚裔年轻人。

 

数只话筒立刻塞到了他们面前:“喻文州先生!三个月前您因左腿腘窝韧带撕裂退赛修养,请问您觉得自己当下的竞技状态如何?”

 

“伊万诺夫教练!有数位国际评论家对本届冬奥C国男单人选提出质疑,认为喻文州的竞技寿命已经达到极限,再度出战冬奥实际限制了后起之秀的发展,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

 

“喻队这次还会在自由滑中尝试4A吗?”

 

“您对本届C国花滑队男单和女单的几位小将作何评价?”

 

……

 

喻文州在下车时不禁摇晃了一下,一方面是被媒体的热情唬到,一方面似乎是有些晕车。

 

他小时候生长在湿热的南国,却长年累月在冰上比赛,双膝半月板双手手腕挨个碎过,韧带和肌腱也都糟蹋得差不多,最近几个月伤病复发,多多少少有些畏湿寒。一路向北到冰天雪地的北欧参加比赛,自然是裹得严严实实,口罩帽子围巾齐全,手捧枸杞保温杯,二十七八就活出了老大爷风范,和对面正跑过来的青年对比十分鲜明。 

 

喻文州在余光里早瞧见那家伙。他虽然不高,一蹦一跳地却很显眼,一头金发支棱成一个奇怪扎眼的发型,不怕冻地敞穿冲锋衣脚下蹬板鞋,戴着黑口罩和绒线帽,只露出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还没等喻文州开口,他已经挤过一众记者,扑上来一个熊抱用力揽住了他,视闪光灯为无物,紧紧张张鬼鬼祟祟地道:“快走!”

 

“少天……”喻文州晃了一步才站住脚,无奈地笑起来。还没开口就被反手拉住,只来得及冲教练比了个手势。黑衣人一边挡开过于接近的话筒和镜头,一边拽着他撒丫子狂奔,视身后噼里啪啦闪烁的摄像机为无物。横冲直撞钻进某个无人拐角。

 

媒体大部队浩浩荡荡从巷外经过,这家伙才三下五除二扒了帽子手套,噼里啪啦吐出一大串:“唉呀呀队长队长你终于到了,我想死你啦!世锦赛之后咱俩可真好久没见了啊你竟然一直都不给我视频!”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和男友撒娇似的。这个念头短暂划过喻文州的脑海,又被他强行摁住苗头。

 

黄少天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急切和得意,左手手指在空中飞舞着做某种无实物表演。大概这也是他翻花手素养的一种侧面体现,把喻文州看得有些想发笑。当然是善意的那种微笑:“最近训练还顺利吗?”

 

黄少天将手挥了挥,好像要把那句例行公事的“最近训练还顺利吗”打飞到银河系外,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宣称:“状态不错,我这次一定能跳出来开场4T-3T-3Lo。”

 

喻文州只是勾着嘴角点头,笑容温和,却好像没笑进眼里。

 

黄少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眉峰微蹙:“你的……”

 

刚要开口发问,一根修长的手指就竖在了他唇边。

 

“不必担心我。”喻文州轻声说,“我相信少天肯定可以跳出来的。大赛在前,不要分心。”

 

“可——”

 

黄少天皱着眉头看着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喻文州不得不稍稍加重了语气:“少天。”

 

“……嗯。”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奥斯陆奥运会已经开幕,赛程第二天的花样滑冰男单女单项目备受瞩目,热度持续攀升。本次节目我们很荣幸邀请到18年全国锦标赛男单冠军得主、评论员韩文清和23年、24年世锦赛女单冠军得主苏沐橙与我们一起做出赛前分析和介绍,欢迎二位!”

 

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面对镜头微微点头,神态严肃;身边一位披肩长发的美女则露出迷人微笑,温声致谢。

 

“本次冬奥,我国在花样滑冰项目上拿出了一套不错的阵容。”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几张照片浮现在屏幕上。

 

“男单方面派出黄少天和老将喻文州。前者本赛季状态极佳,除了大奖赛总决赛受伤憾负外,各大赛事均获得前三。曾在四年前夺得大满贯并获上一届冬奥金牌的喻文州则状态起伏,伤病状况不容乐观,今年世锦赛只排名第九,之后就退赛修养三个月。不过从10月份的亚洲花样滑冰公开赛和11月的花滑大奖赛意大利站来看,状态有所回升。女单方面,中国选手在国际赛场竞争力依然不足,近年来在冬奥会、世锦赛等国际大赛上难以取得突破。戴妍琦本赛季因伤缺席了多场国际比赛,小将唐柔在大奖赛法国站黑马夺冠,但总体表现起起伏伏,跳跃质量尚不太稳定。

 

“上面是C国本届花样滑冰男单女单选手的基本概况。接下来我们首先将目光聚焦在争议最大也是最受期待的男子组。

 

“喻文州本次短节目曲目选择了新古典风格的《3055》,这套节目曾在大奖赛美国分站拿到一百一十五分;自由滑曲目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埃德温·马顿的《Art On Ice》,以冬奥前不到一个月的选拔赛为首秀。有《献给尼金斯基》珠玉在前,喻文州的演绎让人十分期待。

 

“黄少天的节目编排更是令人吃惊。以洒脱活泼风格成名的他,并没有继续之前在世锦赛上大放异彩的《流浪者之歌》,而是选择了气势雄浑的新节目《last reunion》作为自由滑。短节目曲目则是影视原声改编曲《倾国之恋》,由他的现教练叶修邀请我们的苏沐橙女神参与编舞。”

 

苏沐橙笑着点点头。

 

“苏副队,您在《倾国之恋》的编排中融入了大量芭蕾和探戈舞蹈动作。不过我们都知道,黄少天并不像他的前辈兼偶像喻文州那样具备极其扎实的古典舞功底,之前的编舞中也一直避开这一短板。他和教练叶修为什么选择在这个短节目里做出了挑战?”

 

“大概在上一赛季后期时,叶修就问黄少天想滑什么风格的音乐,他表明自己想尝试古典音乐。我和叶修多年前曾看过时任埃夫曼芭蕾剧团独舞阿列克谢·布拉金斯基的表演,他的编舞倾向于现代风格,大胆不羁,甚至具有争议性,让我们印象深刻。我认为这种风格恰恰非常适合黄少,于是拜访了布拉金斯基,从他那儿获得了《倾国之恋》的编排灵感。”

 

“那么《last reunion》呢?这首宏大叙事风格的乐曲,对冰坛老将都极具挑战性,不禁让我们担心年轻的黄少天是否能镇得住这支曲子。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首曲目呢?”

 

苏沐橙微微一笑,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我只能说,这选曲背后是有故事的。黄少天自有一种磅礴的情感力量,我相信他能够给我们带来惊喜。”

 

“那么,让我们一起期待他的表现。”女主持人双手一合,四张并列的选手照片旋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赛场抓拍。画面上的男选手单膝跪地喘气,眉间紧蹙,左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在世锦赛LP中意外跌倒受伤的喻文州。

 

“这位曾夺得成年组大满贯和C国第二枚花滑男单冬奥金牌的老将今年二十八岁,对于花滑运动而言,已经属于高龄。而他近来的伤病状况也一直牵动着全国乃至全世界无数冰迷的心弦。赛前已有数位国际评论家对本届冬奥C国男单人选提出质疑,认为喻文州的竞技寿命已经达到极限,请问二位如何评价这位选手的状态呢?”

 

首先开口的是韩文清。显然他对这个问题颇有看法:“喻文州是人不是神。他不是一个永远完美无暇的传说,他是一个在冰上极具个人魅力和感染力的花滑选手。他能够在二十八岁为国出战奥运,绝不是因为资历老,而是因为他伤病缠身之下依然表现突出,甚至能发着烧在大奖赛美国分站中夺冠。资格选拔赛的公开视频应该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

 

苏沐橙点头:“喻队愿意在二十八岁出战奥运,承担如此巨大的压力和高强度的训练,远远比功成名就地风光退役要辛苦一百倍。甚至可以说,这个选择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C国男单。”

 

“那么二位对喻文州在亚洲公开赛打封闭参赛,中途依然因伤退赛一事如何评价?”

 

韩文清对问题导向性的不满几乎已经写在脸上:“能站上领奖台的运动员,性格中的争强好胜毋庸置疑,绝不会轻易做逃兵。如果一个人性格中有胆怯逃避、惧怕失败的因素,根本不可能走到在一项体育比赛中引领一个时代的地步。”

 

苏沐橙的回应也是绵里藏针:“运动员都以伤病为伴,带伤带病打封闭参赛的状况时有发生,我自己退役前的最后几场大奖赛也经常是打封闭上场。如果不是伤到无法正常完成技术动作,没有人会轻易退赛。我相信喻队更不会。他面对伤病的坚强我们有目共睹。但……

 

“但不得不退赛的运动员往往会遭遇激烈的非议,这一点我们也有目共睹。”

 

主持人显然有些尴尬,只好急匆匆将话题向前推进:“据我所知,喻队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部位是没有受过伤的——颈椎,椎间盘,各种关节,半月板,韧带。二位认为他的伤病是否会影响本次比赛的表现呢?”

 

这次首先回答的是苏沐橙。这位前花滑运动员漂亮的双眸中流动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对运动员来说,意志强大很重要,但意志并不能违背医学。大家应该不会忘记我哥哥苏沐秋的例子。我不否认喻队的伤会对他的跳跃产生一些影响,难免有后半程跳跃丢周这样的遗憾。但花滑本就与艺术不能分割,而艺术总是存在遗憾,没有完美可言。

 

“截至今日,喻队的艺术表现力依然无与伦比。而我依然会选择相信他,一直到他正式离开冰场的那一天。”

 

 

 

 

 

唤醒喻文州的是一个顽强不屈、连绵不绝的电话。

 

他闭着眼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摸索到接听键:“喂?”

 

“麻醉起效了吗?”电话那头开门见山问。

 

喻文州刚想回答,却咳嗽了两声。他的嘴唇几乎毫无血色,脸颊却烧得泛红。

 

“文州。”对方压低了嗓音,“麻醉打不进去就别硬打了,不值当。”

 

昨天上午,喻文州在短节目环节以八分分差拿下第一。付出的代价是本就伤痕累累的半月板再次受伤。但他坚持要靠着封闭针和止痛剂坚持完赛自由滑。

 

事实上,自三年前的澳洲悉尼世锦赛始,因为伤病过多、人类用止痛剂全部失效,喻文州就已经开始使用大型动物麻醉剂,逐渐产生耐药性。本次他不得不注射马用麻醉剂,却引起了不良反应,高热不止,视线模糊,一觉醒来仍未恢复。

 

“谢谢叶神,我已经好些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遂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小口啜着:“昨晚试了试,跳跃稳定性还算可以。”

 

“你昨天硬上4A都摔成什么样了啊文州,别逞强。”叶修的语气有些烦躁急切。喻文州很少见到他有这样近乎失态的时候,“我真不希望看你步沐秋后尘你明白吗,一块牌而已,咱谁家没有一大堆,为它流血不值得。”

 

“我不会的。”喻文州轻声说,“请您相信我,我是知道分寸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叶修叹了口气:“就怕你因为黄少天那小子上头。”

 

“我有分寸。”喻文州笑道,“少天因为我上头的概率倒还更大一些。叶教练可要给他做好心理辅导。”

 

“那可不,哥把魏琛都给他搬过来了。还好,黄少天正好在你后面两个,看不到你现场。不然你要是砸了,他铁定也得完。”

 

“少天不是小孩子了。”

 

叶修耸耸肩:“这两年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了吧。全队都默认你俩领过证了。”

 

喻文州无声微笑。

 

“文州,”叶修正色了些,“既然决定了,那就好好滑,别上头,也别犹豫,你们俩别给咱C国把金牌丢了。”

 

喻文州应了一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

 

奥斯陆的日出来得很晚,但依然令人感动。太阳,树影,还有树叶展开过程中初生的暗色。光在流移,从朦胧黑暗一直到最后的金光闪耀。

 

宛如一场瑰丽的涅槃再生。

 

 

 

 

 

据新华社奥斯陆2月17日电,尽管拥有丰富赛场经验并夺得短节目第一的排位,C国名将喻文州因伤未能在奥斯陆冬奥会花样滑冰比赛中卫冕男单冠军。

 

截至2月17日12时,出场选手已过大半,喻文州总分暂列第二位,俄罗斯选手布拉金斯基以总分301.55分排名第一,C国男单另一位选手黄少天尚未上场。

 

作为上一届冠军,喻文州是本次奥斯陆冬奥会的夺冠热门,不过,四个月前的脚踝伤势让他的奥运之旅蒙上一层阴影。更令人揪心的是,短节目后他的半月板伤情加重,练习时曾多次摔倒,但这位值得尊敬的选手依然决定使用止痛剂压制疼痛坚强完赛,并完成了所有设计动作。

 

这位二十八岁老将在奥运赛场上迸发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巨大能量。在高热四十度、因疼痛而视线模糊的情况下,喻文州通过物理降温手段坚持上场,在节目开始便完成了一组惊艳的连跳和旋转,并在节目中段完成了4Lo-3A,成为第一个在国际大赛上完成这一连跳的男单选手。他高质量完成了后外点冰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后外点冰四周接后外点冰两周再接后外结环两周和勾手三周,换足联合旋转和接续步伐都是二级,编排步伐的执行分给到了2.21分。后半程中,由于剧烈疼痛和高热,喻文州稍显体力不支,完成连接滑步时冰刀卡进冰槽中摔倒,之后又在后外结环三周落冰时落冰不稳。然而全场依然为这位可敬的运动员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完成最后一组旋转时,喻文州几乎已经达到极限,拉近的镜头中可以看到他一边旋转一边因为难以忍受的剧痛而生理性地泪眼朦胧。音乐终止时,喻文州在完成结束动作后跪倒在地,俯身亲吻冰面后陷入休克。

 

喻文州在被救护车送往奥斯陆第一医院途中苏醒,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询问自己的自由滑成绩。

 

得知自己获得191.56分的较高分数,但总分已被自由滑夺得200.14高分的布拉金斯基超越、无缘金牌后,喻文州说:“还是多亏了疼痛,不然累得感觉不到肢体,可能会表现得更糟糕。”

 

目前喻文州正在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令人稍稍放心的是,医院方表示他的伤势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也不需要立刻住院休养。喻文州和教练伊万诺夫都拒绝了媒体采访。喻文州没有对自己的自由滑状况做出其他任何评价。教练伊万诺夫向外界释放的唯一信号是,喻文州“绝对相信黄少天的能力”,并“坚信能看到他站在最高领奖台上”。

 

黄少天在短节目以与喻文州十分分差排名第三。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选手将在12:19上场,他需要在自由滑中获得208分以上的高分才能够超过当前暂列第一的俄罗斯选手。当前局势下,对于C国能否夺得男单金牌,评论家韩文清给出的预测并不乐观,但他也认为黄少天极有可能站上领奖台。

 

新华社奥斯陆2月17日12:03电。

 

 

 

 

魏琛刚一迈入准备室,就差点被突然跳上前来的年轻人扑倒在地。

 

“喻队怎么样了?!”黄少天连珠炮似地发问,“我刚才听到了掌声,八次,每一个跳跃后面都有掌声!他clean了对吗?他没有摔倒吧?他身体没事儿吧?魏老大你快告诉我啊!”

 

他的眼睛饱含热泪。

 

魏琛转着手里一支未点燃的烟,望着他。

 

“如果你只有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老夫立马给你申请退赛。”

 

黄少天心上仿佛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眼泪来。

 

魏琛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黄少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有多么急促,简直像是刚刚做了三套高难度连跳。

 

“喻文州clean了。没什么大事。有大事的是你。”魏琛毫不客气地戳了一把他的肩胛,把他戳得向后一仰:“你还是小屁孩吗?文州都没哭,你他妈哭什么?我问你,再下一个是谁的比赛?”

 

黄少天拼命做着深呼吸,抬首胡乱擦眼睛:“是我。”

 

“C国选手黄少天,世锦赛冠军得主,我问你,你短节目排名第几?”

 

“……第三。”

 

“如果长节目失误跌出领奖台,你对得起谁你告诉我?”魏琛狠狠摇他的肩膀,“你二十二岁,状态极佳,伤病不多。如果再因为你他妈都不敢说出口的什么狗屁弱智感情送人头,第一个创死你的不是我,不是叶修,不是观众也不是媒体,而是喻文州他本人!”

 

“我怎么不敢!”黄少天抓错重点地大吼。

 

魏琛被他气得差点破功:“我操你大——”

 

黄少天攥紧拳头,眼里燃着火,嗓子几乎破音:“我一定会跟他一块站在领奖台上然后大声告诉他!魏老大你等着,你看我敢不敢!如果真送了不用你们创我,我直接创死我自己!”

 

魏琛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撇撇嘴,露出一个颇为欠揍的笑容。

 

“好,我等着。”

 

 

 

 

“接下来是本次比赛最后一组的倒数第三位选手,来自C国的黄少天!”

 

当黄少天的名字出现在场内大屏幕上时,全场气氛拔升到了一个热烈的顶点。掌声铺天盖地而来,一浪接着一浪,差点把场边扶着围栏的黄少天震懵了。

 

“在昨天的短节目中,黄少天一曲《倾国之恋》震撼了所有裁判和观众。虽然因为一个较为明显的跳跃失误仅仅名列第三,但依然因为动作流畅性备受好评!他惊为天人的旋转,他燃烧自我式的接续步……他的艺术表现力如此突出,几乎将我们切身带回那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那一段跌宕起伏的爱情。一些舞蹈和滑行单项不弱于他的花样滑冰选手,在表情管理、身心融入作品、调动观众情绪上做的都没有他到位……”

 

观众席中又爆发出一阵掌声,仿佛在催促他入场。

 

黄少天滑行至场中央,缓缓展开双臂向观众致意。为了搭配这一曲恢弘盛大的战歌,他本次的服装华丽至极,黑色打底,绚烂无比的蓝金色龙纹滚满上半身。

 

空灵琴音轻缓温柔地响起,镜头追随着黄少天轻点冰刀缓滑向前。他右足刀齿点冰,左后外刃发力起跳。接着又是一次轻灵腾身,一个完美的夹心跳。这一刻他似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冰场内明亮的灯光,只是将所有思绪沉入琴音所辟开的一片深海。

 

一个圆形弧步后,重心下沉。以左膝为支点撑住冰面,右腿伸展开去滑出一道弧线。音乐趋于感伤,黄少天的指尖近乎绝望地引向空中,上身缓缓俯至寒冷而残酷的冰面上。他的一系列肢体动作让人回忆起夜晚独自踟蹰路上的孤独与无助,可他的眼睛依然燃烧,让人想起波澜壮阔的远海和天空中闪耀的星光。

 

孤独,寒冷,跌倒又爬起的倔强,他用舞蹈叙说着自己的故事。

 

鼓声响起,乐音有短暂的一秒休止,黄少天猛然抬眸望向空中的某一处,眼神里带着忐忑、向往与惊艳,仿佛在时空缝隙向某个神灵惊鸿一瞥。任何一个人都会被那饱含热情的眼神击中。一个令人叹服的勾手四周后,立马续接后外结环三圈半。如果有资深冰粉在场,一定能认出这正是喻文州夺得世青赛首金的《悲怆》的最后一组经典跳跃,连翻花手的韵味都完美复刻。

 

浮腿滑出,一个优雅的大一字步划开去,黄少天面上突然表现出少年般的犹豫和胆怯,以一段近乎羞涩的乔克塔步滑向远处,可眼中又流露着近乎贪恋的渴望。一个跳接联合旋转,冰刃在冰面上击起四散冰花。他以恐怖的转速足足变换了三种旋转姿态,最后以令人望而生畏的、幻影般的直立旋转绽放于场中。

 

乐曲在此刻变得如同暴雨般激昂!黄少天再次腾身,完成了一个3A-ST-2Lo连跳,以一个洒脱不羁的直线步开启了狂暴热烈的追逐,女高声吟诗一般的宏大吟唱蓦然加入,黄少天回身切入场中,高亢人声与雄浑乐音合奏出悲怆的高潮。他的接续步在卡拍上做到了极致,和着乐曲呈现出自我燃烧的力量。时而潇洒如高傲国王,时而痛苦若断剑剑客,超高速的旋转和跳跃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一段跌宕起伏、血泪交加的传奇时光。

 

黄少天双手捧花高高举起,全身动作都在倾泻着澎湃的情感。

 

接着他一个提刀燕式滑过半场,脖颈扬起,姿态美如仙灵。摄像机捕捉到那飞扬的金发,而他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鲍步起身过渡到点冰的瞬间,黄少天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

 

观众艰难地辨认着口型。

 

我——你?

 

不。场边的叶修笑着摇摇头。

 

是我爱你啊。

 

黄少天滑着,跳着。转速已经达到了无比恐怖的程度。每一次旋转,衣摆上的穗子都会在空中绽开,那挺拔的身体像是一柄出鞘利刃,以无比刚硬的姿态将那一曲战歌牢牢握住。随着旋转,血与泪与光尽数从青年躯体中放射状泼洒而出。

 

一开始学习跳跃时,他必须计算何时起跳、如何旋转,腿往哪里放、身体如何收紧。在空中旋转的时候,超越极限的转速会让他感觉手被撕裂。甚至有时候,的确有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然而,做了十年的旋转后,最完美的旋转和跳跃都可以自动完成,每一寸肢体同时开始舒展到合适的位置,他根本不必再考虑如何安放手脚。

 

于是黄少天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一个名字。

 

喻文州。

 

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

 

乐曲突然回归到开篇的主旋律,自由滑进入尾声。由蹲踞旋转开始,黄少天在疯狂的弓身旋转中不断地将自己的重心上升,上升,再升。在直立旋转时达到旋转速度的巅峰。他用手拉住浮足冰刀,将浮腿上提。

 

这个对腹股沟和韧带堪称惨无人道的美丽动作,正是喻文州的代表性动作之一。黄少天并不以柔韧性见长,成年后再也没有在大赛中呈现贝尔曼旋转。

 

当他从眩晕得几乎弄不清方向的旋转中停下来,并在一个转体缓冲后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开始时对准的方向时,黄少天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比赛结束时应当摆出的后仰姿势。于是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做出了《月光》里倾身挥剑的动作。然而却因为没有压住旋转势头而向前倒去!

 

情急之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单膝跪地。以右膝盖用力砸冰,激起一线雪尘,止住了倾倒的势头。

 

最后一个乐音戛然而止。黄少天以骑士挥剑般的姿态跪立于冰场中央。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雷动。

 

当一句“210.46分!”回荡在冰场上空时,全场观众都沸腾了。

 

之后的比赛几乎没有悬念。剩下的唯一一个有力的冠军争夺者、美国华裔选手陆苍压轴出场却发挥失误,开场勾手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周数不足,后内点冰四周用刃不清而且只完成了两周,勾手三周接后外结环一周接后内点冰三周用刃不清,技术分72.87/节目内容分76.50、自由滑仅仅得到了149.37分,总分跌出前五。

 

这也代表着,喻文州以1.2分的微弱优势位列第三获铜牌,而年仅二十二岁的黄少天则实至名归,夺得了奥斯陆奥运会男单金牌!

 

解说激动得一时失语,不断哽咽。

 

“朋友们,黄少天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男单选手。每次出赛,都会给我带来极为深刻的印象。我第一次担任大型国际花滑比赛的解说员,就是多年前花滑大奖赛中国站,黄少天重新演绎了喻文州的夺冠节目《月光》的那一场比赛。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奇迹。”

 

四周席卷而来的声浪如同海啸,铺天盖地充斥了整个空间。

 

“五六年来,我亲眼目睹了无数年轻人的崛起,无数老将的退役,我亲眼目睹了黄少天的世锦赛夺冠,喻文州创纪录的大满贯,孙翔惊世重现了叶神的龙抬头旋转,周泽楷自升组以来从未下过颁奖台……我亲眼目睹了一个时代的诞生。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是属于他们的荣耀!”

 

观众们纷纷站起身来,大力鼓掌,欢迎并催促着这位刚刚诞生的新一届冠军登上属于他的颁奖台。

 

黄少天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四处,每一个与他目光相接的人都笑着、叫着,点着头,给予他肯定的回答。

 

他抬头向领奖台望去,获得银牌的俄罗斯选手已经在领奖台上就位,铜牌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喻文州呢?他冲被记者隔在远处的叶修大喊。

 

“还在医院,但——”

 

“医院?!”黄少天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一蹦起身,转身向场外跑去,用力推开扛着摄像机冲到他面前的记者。眨眼间他几乎要冲出了镜头画面,却在场地边缘和一个黑衣服的身影撞了满怀。

 

刚刚完成一个长节目的黄少天手脚无力,就这样以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滚进了对方怀里。

 

后者下意识地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然而那人也好像没什么力气,晃了晃身子向后倒去,结果一个头槌把身后的魏琛砸倒。如果不是叶修和苏沐橙出手相助,三个人差点没叠个罗汉摔得四仰八叉。

 

“文……文州?”黄少天难以置信。

 

“我回来了。”喻文州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手底下半透明的黑色考斯腾上缀着绮丽夺目的花纹,就像在一片黑暗中透出了美妙的晨光。而黑夜所播下的这闪闪的金星、银星,也正代表着那奇幻的火焰,只是在黑夜那深深的裘纱上才眨着光亮的眼睛。

 

那一刻好比冰刀的双刃,一边是翩然共舞极致美丽,另一边是千辛万苦撕心裂肺,千般言语万般心动,利刃划过,落泪无数。

 

寒冷的冰,炙热的吻,飞扬的眉,嘹亮的歌。

 

一晃十年光阴奔涌而过。

 


那蓬勃的快乐如同滚水,在人们脸上蒸散开来。

 

 

 

 FIN.

 

 

本文涉及乐曲目录索引


喻文州

世青赛长节目:Ludwig van Beethoven《悲怆奏鸣曲》 

世锦赛长节目/少天大奖赛c国站长节目: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德彪西:月光》 

索克萨尔商演:Nightwish《While Your Lips Are Still Red 》 

冬奥短节目:Ólafur Arnalds《3055》 

冬奥长节目/普鲁申科代表作《献给尼金斯基》配乐:Edvin Marton《Art On Ice》 

黄少天

世锦赛:Budapest Festival Orchestra/诹访内晶子《流浪者之歌 (Sarasate: Zigeunerweisen, Op. 20)》 

冬奥短节目:Abel Korzeniowski《Dance For Me Wallis (倾国之恋)》 

冬奥长节目:Peter Roe《Last Reunion (Epicmusicvn Se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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