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声

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
对网络女爹:管好你自己

【喻黄】逆流

简介:他们携手逆流而上,在地狱与死亡赛跑。

医生喻x记者黄,疫病相关。主要角色患病,主要角色死亡。感情线稀薄,全是私货。全文1w+一发完。

五年前的埃博拉相关《漂流》、三年前的黑死病相关《顺流》姊妹篇(第一篇因为过于bloody已无处可寻,第二篇仅作为《鼠疫》衍生发在其他网站)

婆罗多:印度别称。

事件改编自记者Vinay Srivastava的死亡直播,本文纯属虚构,内容部分取材于现实,不具有任何时事参考价值。作者不对本文提及的任何国度、人物以及疫病本身发表任何政丨治看法。请不要评论提及有关内容。我最尊敬的职业有三个:医生,记者,和老师。



01 晴日

 

Vinay Srivastava在泰米尔纳德邦离群索居。

在人口稠密的婆罗多,这是很少见的。尤其在“贱民”和首陀罗中。低种姓的婆罗多人大多聚居一处,热带的潮湿气候熏蒸着他们黄褐色的脸孔,因不常洗浴而积起的黝黑汗垢上一层一层地浮着汗。他们挨挨挤挤地杂居在灰色楼房或者木质小楼里。

Vinay Srivastava的小屋坐落在终年奔流的考维里河河畔的一处石头地。考维里发源于毗邻的卡纳塔克邦的库尔格,肥沃的科罗曼德尔平原被她浇灌,捧出了坦贾伍尔——纳加帕蒂南地区的三角洲——泰米尔纳德邦的粮仓。

Vinay Srivastava其貌不扬,六十岁上下,脸色红润,半月形镜片下射出的目光十分锋利。除此之外,这老人似乎就没有任何特点了。他矮小,瘦削,轻微驼背,皮肤布满皱纹,和任何一个低种姓的老人一样,除了总是戴着口罩。当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与你擦肩而过,你的脑海里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不是吗?

没人说得清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从哪里来。

当事情发生后,来自全世界的目光将投向那座藏着普利策得主的平凡木屋时,有关那位老记者,人们能回忆起的恐怕会很少。有人会回忆说,Vinay Srivastava在与酒保谈话时说自己只是来这里短暂旅行三个月;有人则会信誓旦旦地宣称,那房子十年前就已经在那儿了;有人会说,自己曾看见他那小房子里升起火,或许是Vinay Srivastava在焚烧自己的稿子;还有人会说,自己曾在西高止山脉的丘陵地区遇见Vinay Srivastava,那里是大象、老虎、野牛和各种猴、鹿的栖息地。老记者正在拍一株科代卡纳尔的库林吉,这种神奇的植物十二年开花一次。

彼时,舆论将疯狂地涌入这个小地方,疾病和死亡亦然。但人们终归还是要生活的。他们会两三天出门买一次菜。有些人接种过了疫苗,但依然会戴好口罩,尽可能与人保持距离;那些没有接种过或者没有条件接种的反而会更随便些,口罩拉到鼻子下方,自顾自地跟摊主讨价还价。

街道上还是老样子地人来人往。婆罗多的茶馆是当地人社交休闲的一个重要场所,然而那时,迫于官方禁令,这些茶馆统统不许堂吃,木头长凳被无数的汗水和屁股摩得乌黑,一把把都倒扣在桌上。当地人见着这种光景,多少要扯着嗓子骂上两句,然后依然掏上几十个卢比买杯茶,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堆,大剌剌坐在茶馆门口的台阶上吃。

几千公里外的德里,火葬场里的橙色火焰彻夜不眠,烧透了天,家属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亲人火化,淌不出一滴眼泪。一把火烧上十几具尸体,连各自的骨灰也掬不上一抔——管你是什么姓氏,骨灰统统参杂在一起。

“我从1987年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即便是1994年的鼠疫,2006年的洪灾也没有。”Malik告诉中国记者黄少天说。在他们背后,灰黑的烟雾升腾成浓稠阴云,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里面闪溅出来,如同喷溅的血滴,鲜艳夺目。

然而,那时,在几千公里外的泰米尔纳德邦,阳光依然灿烂,街道人来人往,除了不顾劝阻、急急忙忙飞回德里的Vinay Srivastava,没人把千里之外遥远的黑色阴云当回事儿。

 

02 风来

 

“……我们正在……德里……院……检测……34人……上升……情况有待进一步……”

“……在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医生大多没有戴防护眼镜,仅仅佩戴了一次性口罩,防护服的穿着不符合规范……

“……禁止……抗拒……无法继续深入……转移……

“……在我身后的街道上可以看到,部分佩戴口罩的市民将口鼻暴露在外……口罩多为布料制作……长期佩戴……还有部分市民没——

(撞击声,英语咒骂声,肢体推挡的声音。)

(中英语混杂的咒骂声。相机黑屏了数秒,被人捡起重新打开。喘粗气的声音。)

“——Please keep away from the camera! Oh! Sorry away please! We are reporters from——”

(更响亮的咒骂声。肢体冲撞声。相机黑屏。)

“郑轩你别理他们你先带着相机走!往那条街走快点儿!带好相机我马上过去!对,就那儿快去!”

(相机开机。)

“黄少你——”

“我、我没事。咱把上一条录完,中间没关系剪掉就好,加刚才火葬场那段视频素材转场就行问题不大。对,三十二秒那段,我们回去跟后期说……你快点别磨磨唧唧捧着大炮呆什么呢,趁还没人来快点开机!哦对你帽子借我一下我挡一下额头上这块儿青……嘶……好了……”

“……刚才的视频来源于德里西郊的中心火葬场……火葬场和医疗系统都在超负荷运转……救护车……”

“……‘我从1987年开始就在这里工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即便是1994年的鼠疫,2006年的洪灾也没有。’德里中心火葬场的工作人员Malik告诉记者……

“……现在是北京时间4月27日上午6时,我是央视记者黄少天,在印度德里为您报道。”

 

伴随着相机movie键的咔哒声和摄像的一句“芜湖收工”,黄少天长舒了一口气,将棒球帽从头顶扯下来扣回郑轩头上。汗水抖落到额角发紫的瘀伤,疼得他轻轻“嘶”了一声,眉眼皱成一团。

“好家伙,伤了咱们少天宝贝儿,回头喻医生又得来找我兴师问罪,亚历山大啊。”郑轩叹了口气,熟门熟路地转到他背后,从双肩包里摸出碘伏和棉签,递进刚才还词句铿锵现在却倒抽冷气的黄记者手里。后者像个小孩一样跳着脚,疼得呲牙咧嘴。

“这新闻一放,你来婆罗多的事儿可瞒不住他了啊。”

“瞒不住就瞒不住呗,他还能飞过来把我抓回去不成。嗐,做好防护哪有那么恐怖,要不是这帮莫名其妙的婆罗多人……”黄少天恨恨嘟囔着摸出手机,一边擦碘伏一边探头去看郑轩传上来的视频。因为看得太过专注,擦得自己半边眉毛都是黄的。

郑轩收好摄像机,看着黄少天的黄眉毛一脸好笑,伸手想拿过他手里的棉签。

就在这时,黄少天的手突然剧烈一抖,棉签直直砸进尘土里,险些带翻了碘伏瓶子。亏得郑轩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扶住,才保下了他们最后一瓶碘伏。

“黄少天你搞什么!”他忿忿抬头,却看到黄少天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瞪得浑圆,眸光闪动,竟像是惊恐极了。

“黄少?”

黄少天劈手握住郑轩的手腕,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回德里医院。”

“什么啊我们才被赶出来!”郑轩歪头去看他手机上的twitter界面:

“Doctors and hospitals in your states have all become autocratic: I am 65 yers old, along with this I have a spontelllitest due to which my oxygen ghat has become 52 and no hospital lab and Dr. Are picking up the phone. Please help me!”

(“我今年65岁,感染了新冠肺炎。我还患有脊柱炎,血氧已降至72。现在所有医院和医生的电话,都打不通。请帮帮我!”)

血氧指标只要低于90%,人就能感到缺氧;低于30%,意味着人已经无法呼入氧气。对于65岁的老人来说,血氧72%已经相当危险。

“黄少……”郑轩有些无奈——在婆罗多,尤其是德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他以为自己的搭档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我们也——”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用户名和头像上。

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六十岁上下,脸色红润,半月形镜片下射出的目光十分锋利。

Vinay Srivastava。

“操。”郑轩惊恐抬头,撞进黄少天同样悲戚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03 积云


洁白的云层浮动在舷窗外,玻璃上隐隐约约倒映出Vinay Srivastava忧心忡忡的脸。

他搭乘的是印度航空的空中客车A391,载客124人的飞机只坐了一半不到。飞机飞过布满果园的农田的绿色丘陵,飞过森林条带。地势陡降,变为一望无际的河谷平原,颜色也从绿色变为褐色。引擎轰鸣,螺旋桨隆隆摇晃,空中客车冲入积云,机身随之稍有颠簸。老人有些晕机了,不得不卷起口罩,用晕机袋捂着嘴,呕出了自己的早饭。

邻座女孩一边刷泰剧一边擤鼻涕,咳得满脸通红,对Vinay Srivastava的呕吐侧目而视。然而这呕吐像是会传染一样,老记者的呕吐方才平息,女孩的嗓子里就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翻出晕机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胃可以耳闻地翻涌着,吐满了一整个晕机袋。

相比之下,Vinay Srivastava倒要好得多,抿了一口水后不久便平静下来。他戴上口罩,担忧地望着女孩儿。后者病恹恹地蜷在座位上。

她有点不对劲。

Vinay Srivastava说不出她具体出了什么问题,然而多年的记者经验让他拥有对危险无比敏锐的直觉。

他半立起身子:“Airhostess!”

Vinay Srivastava试图让乘务员给女孩测个体温,却被她相当不客气地拒绝了。女孩一脸厌恶地拧着眉毛,冲老记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多管闲事。”她轻声说。然后摁灭了平板,将眼罩一戴,身子向后一仰,似乎进入了梦乡。

空中客车穿过云层,顺着河流翱翔。Vinay Srivastava安静地望着窗外,手指有节奏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他思考着自己的旧线人传来的讯息有几分属实。在这样的疫情中依然存在巨大黑幕和阴暗角逐的设想——仅仅是一个设想——就使他的心沉沉下坠。

在得到证实之前,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任何人。那会是一场灾难。Vinay Srivastava想。

在他身边,女孩静静地瘫坐在座位里,像是……像是死了一样。

不,她没死。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干涩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嘟囔了两句梦话。

黄昏时分,飞机开始下降。一向对起飞降落适应良好的老记者意外地感到右耳剧痛,像是耳膜被戳破了一般。他摇摇头,将其归咎于自己增长的年岁。走出机场,他在繁忙依旧的街道上拦下一辆出租:“德里医院。”

甫一开口,他感到扁桃体的疼痛。Vinay Srivastava弓下身子,剧烈咳嗽,感觉要把肺都要咳破。再度开口时,原本宏厚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嘶哑气声。Vinay Srivastava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在他身边,司机摇上车窗,逃也似地开走了,将老人、他的行李和他的惊恐统统遗弃在原地,如同暴风雨前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

在远处天际,积云沉沉,灰黑的烟雾升腾成浓稠阴云,自上而下地捕获了德里。

 

04 起风


喻文州揉着黄少天的头发,两个人头抵着头地交换懒散啄吻。黄少天跑了一天素材,睡前又好好地来了场剧烈运动,实在是累的要死,不多时便偏过头躲着,自鼻腔里发出点很可爱的哼哼声,往喻文州的怀里缩了缩,求对方早些放他睡觉。

喻文州用侧脸蹭蹭他的发顶:“少天明天又要出差?”

“嗯。你放心,不出国。去藏区拍一条社会板块的教育系列……今年主旋律嘛,你知道的。这种杂活儿多的很……”

喻文州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好啊,又要在电视上见到裹成轮胎人的少天了……”

“裹成轮胎人你就认不出来了?”黄少天睡意浓浓地哼道,轻轻捣了他一肘子。

喻文州微微低下头,下颌线亲昵地贴着他的鼻翼,胳膊很是有占有欲地收紧了一分:“我的男朋友,裹成什么样儿我都认得出来。当然,不穿更认得。”

金发脑袋埋在他肩颈处,黄少天的声音有点发闷:“痴线啊你。”

顿了几秒,又是轻轻的一句:“文州,你最好别。”

他听到喻文州笑了一下,然后他便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黄少天醒来时,鼻尖浮动着婆罗多特有的湿热空气,混杂着泥土、咖喱和灰尘的气味。他的胳膊枕在医院冰冷的桌台上,有些发酸。

黄少天眨动干涩的眼,世界在眼前逐渐清晰。一个挺拔的背影在他面前晃着,白大褂,棕色皮鞋,中分的黑发整洁干净,柔顺地伏在黄少天常常踮脚去亲吻的那个额角上。

那个挺拔的人影向他转过身来,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戴口罩,微微地笑着,正是黄少天熟悉的那张脸——喻文州的脸。黄少天先是好好欣赏了一番自家男朋友,然后猛然意识到他们身在何处。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黄少天从桌边弹起,狠狠揪住了喻文州的白大褂领子:“你为什么会来德里!你不是说去北京开会了吗?啊!?怎么不穿防护服?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啊喻文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喻文州只是看着他,笑容淡淡,好像一张描画好的面具一样,任凭黄少天在那里气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

正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喻文州眼里的反光不见了,瞳孔显出纯然的黑,眼角拉长。他的两颊迅速地瘪下去,成了紫色,绿色——不,或许只是黑了些;他似笑非笑,唇边弧度鬼似的。接着,他的短发也抽长了,黄少天甚至怀疑对方的手脚是否也长了三分。他看着黄少天,却又好像透过他看向远处,双眼像两个窟窿,僵死地锁着黄少天的脸。

他依然在笑,嘴唇黑青。像是死去了一样。

黄少天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喻文州!!”

 

黄少天猛然从高空坠落,风声呼啸,哗啦啦地从他耳边掠过,如同翻页的声音。坠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的肉体五脏俱裂,他的灵魂骤然弹起。

他在郑轩的摇晃和一叠声的“黄少天!”里清醒过来。鼻尖浮动着婆罗多特有的湿热空气,混杂着泥土、咖喱和灰尘的气味。他的胳膊搭在冰冷的公车扶手上,有些发酸。

他一把抓住郑轩肩膀,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喻文州呢?喻文州呢?!”

“喻主任在北京开会呢!你干嘛啊黄少天,我们快到了,你赶紧醒醒别做春梦了!”

黄少天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四周。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座位上,一个长发姑娘正将公车座位上挂的杂志翻得哗啦啦作响。

黄少天低下头揉了揉脸。连续几十个小时的奔波在他眼里添上了纵横交错的红血丝。

“黄少你多久没睡了?”郑轩的声音突然轻缓了许多:“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再睡几分钟吧。到站了我叫你。”

黄少天摇摇头,将郑轩膝盖上的相机包拿过来,放在自己怀里抱着:“我不困。你睡会儿吧,我等会叫你。今天你跟着我跑来跑去的也够辛苦了。”

郑轩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些:“我一想到Srivastava先生……”

黄少天立刻抓起手机打开twitter,发出了一声惊喜的低呼:“轩仔你看!”

一名当地官员,在Twitter回复了Vinay Srivastava。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单词:“Provide full details pls. (“请提供完整信息。”)

自那个让他名声大噪也祸端缠身的普利策奖之后,这位当时四十出头的记者迫于安全考虑换用了Vinay Srivastava这个名字。这个拗口的名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此这个Twitter账户也没什么名气,只有2000多粉丝。Vinay Srivastava选择用这种渠道发布求救讯息,显然是已经穷途末路,但黄少天和郑轩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真的有官员会在Twitter上寻找患者!这简直是奇迹!

让Vinay Srivastava提供完整信息的,是印度北部邦新闻发言人、信息顾问Shalabh Mani Tripathi。他的Twitter账号有28万粉丝。

此时距离Srivastava发出第一条求助信息,已经过去17.5小时。

 “德里医院到了!”黄少天揪起郑轩,二人一起冲下公车,汇进医院外面混乱至极的人群之中。

 白色汗衫的男人拉住郑轩的胳膊大声叫嚷着:”There has been no oxygen for 36 hours, we are so desperate... They only said that they would provide oxygen cylinders, but in fact they did not... No! Why didn't they just tell me I couldn't provide oxygen?”(“已经36个小时没有氧气了,我们太绝望了……他们只说会提供氧气瓶,但实际上并没有……没有!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告诉我不能提供氧气?”)

 披着纱丽的女人紧紧攥住黄少天的衣角:”sir! Kind sir! Please look at my father! He did not have a test but we really can't make an appointment for the test please!”(“先生!好心的先生!请您看看我的父亲!他确实没有检测证明,但是我们真的预约不上检测!”)

 他们在狂乱的风暴中艰难前行。

 人间。黄少天在心里默念。

 这里就是人间。

 这里曾是人间。

 

05 风满楼

 

“什么?已经走了?”

“是的先生。那老人没有德里市的新冠检测证明,不能住院。”

“他刚刚从泰米尔纳德邦飞到德里!他怎么可能有德里的证明!你……”

“黄少天你——”

“——郑……对不起小姐。”(压低声音)“他六十五岁血氧72%!他从机场撑到德里医院得有多难!结果医院却……”(吸气声,叹气声)“郑轩,再看一下他的twitter。”

——Vinay Srivastava回复Shalabh Mani Tripathi:”MY address is 23-d anandpuram vikas nagar sec-12 Lucknow 226765 contact no 941549 and 9838639967 oxygen 66 hemoglobin 9 spondylitis from last one day vivid report will come day after tomorrow then what I have to do“(“我的住址是……电话是……我现在血氧66%患有脊柱炎我的新冠症状已有1天检测报告后天能拿到请问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整条推文,没有标点符号。

Vinay Srivastava此时应该已经极度危险,但他还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机会。

推文的发布时间是半小时前,下面的评论已经堆了几十层楼,但Shalabh Mani Tripathi依然没有回复。

“黄少。”郑轩犹豫着,“这上面有地址。我们要去见他……见见他吗?”

黄少天狠狠地把手机扣在桌上,几乎咬碎牙齿。

“我们自己去找支援。”

 

06 风暴

 

喻文州通过医护人员通道进入临时搭起的方舱。前两座帐篷空着,第三座帐篷是医护人员休息、吃饭、更衣的场所。他简单安慰了一个正在抽噎的护士,在小隔间里戴上N95 口罩,再套上一层蓝色医用口罩。接着,他穿上隔离衣,戴了第一层普通医用外科手套。

好像想到了什么,喻文州的动作顿了顿。他搁下手里的防护服,打开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黄少天右手举着棉花糖、左手擎着冰激凌,脸上涂着两抹亮色的油彩。他的背后是直入云霄的过山车轨道,烟花在夜空中盛放,将黄少天的笑容映得很耀眼,如同太阳一般闪耀。喻文州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手机放进衣兜,套上白色防护服,戴上第二层外科手套,弯腰穿上一次性蓝色家用鞋套。

推开两扇钢制门,他走进半污染区。这里是穿戴的最后一个环节——护目镜。护目镜摆在钢制托盘上,是泡在含氯消毒液里消过毒的。如果不用流水多冲洗一会儿,戴上后会十分刺眼。但喻文州没有那么多时间。他们正在和死神赛跑。

年轻医师们往往用水冲洗上三五分钟,但戴久了之后还是会刺眼、酸痛,一趟值班下来眼睛红肿,泪流不止。但喻文州通常只洗一分钟,就去做一台六个小时的手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大概这就是主任和我们的区别吧。喻主任是不是外星人?被我们发现了吧!”队友常常这样打趣喻文州。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喻主任实在是累到了骨子里,便也由着他们瞎闹。

大多数时候,喻文州都精准无比却也不失温柔的工作着,只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和男朋友发消息时才会稍稍“不那么像AI一点”(护士长苏沐橙语)。援印医疗队心血管内科的所有医生都知道,他们的领队实在是很爱他对象,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牺牲掉为数不多的时间躲进隔间或者跑到户外跟对方视频,偶尔还要化个妆遮遮黑眼圈和有些憔悴的脸颊,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

喻文州推开第三扇钢制门,正式进入到病区。第一层病区的病房空着。灯光很暗,十分安静。原来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

方舱内呈 H 型分布,两边病房,中间护士站。医生办公室在 H 型分布的左下角,顺着走廊左手边走到头便是。病房是被隔板和帘子分成的二十个房间,每边十个,每个房间住着六个病人。走廊上只有两三个年轻的孩子,小的三五岁,大的十来岁,戴着口罩,在外面踱步,在喻文州经过的时候,他们抬头默默注视着他走过,没有开口。

喻文州先前告诉过家属,不建议留陪,以免增加家属感染的风险。但今晚,喻文州没有再跟他们多说些什么。

3号病房里只有两个重病患者,A 床 72 岁男性和 B 床 92 岁男性。两位患者基础疾病多,抵抗力差,因为是终末期,多器官功能衰竭。接班查房的时候,喻文州在护士站记录本上看到两位患者的血氧都已不到 70%。

苏沐橙穿着防护服急匆匆地跑过来。说那是“跑”,可能不太准确——防护服是连体服,走路时就像套在袋子里面一样,有些滑稽,很难走快。

“3号房A床没有呼吸了!”

喻文州紧紧跟着苏沐橙,以同样滑稽的姿势,努力向3号病房“跑”去。病人盖着被子,面色蜡黄。动脉搏动消失,双瞳已经散大。心电图已是一条平平的直线,全心停搏,宣告临床死亡。

十分钟后,喻文州走出门去,向走廊里等候的家属告知了患者的死讯。他们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The third one……”(“第三个……”)喻文州听见那个八岁的婆罗多小姑娘轻声对她妹妹说,然后挨了她哥哥一个沉重的巴掌。他垂着眼,假装没有听见,声音平板地继续说下去:“... we'll deal with the remains of the patient.  Send the patient'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book and ID card to the doctor's office to issue a death certificate. In order to avoid infection, I am araid you can't see the dead for the last time. I am sorry about that.”(“……患者遗体我们来处理,请把患者的户口本和身份证送到医生办公室来开死亡证明。为了避免你们被感染,不能让你们见逝者最后一面了。我很抱歉。”)

两个婆罗多小姑娘瞪着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苏沐橙从兜里掏出来半袋消毒巾擦干过的巧克力。小姑娘的眼睛紧紧锁在上面,转也不转的。哥哥其实也只十八岁上下,望着巧克力,他的喉结动了动,目光焦灼地掠过去,又像着火一样转开了。

“Take it. Remember to wipe it again when you arrive home.”(“拿着吧。回去千万记得再擦一遍。”)苏沐橙轻声说。

当喻文州走出病区时,他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稚嫩的哭喊。那声音泣血似的,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走进清洁间一件一件剥下防护服,好像在剥开洋葱一般,眼睛酸痛。从休息区扒出两条士力架咬着,他摁开手机——20:17,差不多要到和少天通视频电话的时间了。他扭过身子,还没开口,戴妍琦就已经很有眼力见地递来了自己的化妆包:“喏,喻队又跟男朋友通电话啊?”

喻文州无奈地笑笑,打开小镜子,生疏地摆弄着刷子和粉底,试图遮住自己的黑眼圈。不多时便将化妆包抛还给戴妍琦,捉起手机走出帐篷。神经外科主任叶修嗦着泡面,在他经过时意味深长地使了个“唉~小情侣啊”的眼色,很响亮地吞下了最后一根面条。

“叶领队!刚刚有记者打电话说想找个医生出外勤!重症患者,血氧低于50……”

喻文州掀起门帘,将喧嚣与压抑抛在身后,走进夜幕之中。四下里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叫着,蛙声阁阁,整个方舱坐落的这个洼处像一只大锅,熬着蓝阴阴的月亮,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寻到一棵看不出品种的大树,倚在树干上,确认了镜头里漏不出一株不该有的亚热带植物,然后点开了视频通话。

电话接通了。然而对面是一片纯然的黑暗,没有画面,也没有声音。

“少天?”喻文州试探地问,以为自己的男朋友又在搞什么恶作剧。

“喻文州。”画面依然黑着,黄少天突然出声,声音透过电波,有些微的失真。喻文州一时有些恍惚——黄少天很少这样一板一眼地叫他的名字,往常他这样叫,要么是吃惊极了,要么是被操得狠了。

“你瘦了。”黄少天的声音有点哑。

“嗯。还是吃不惯北方菜啊。”

“头发也长了点。”

“是吗?少天不喜欢的话,我回广州就去剪掉。”

“你的侧脸……有点陌生。我上次见你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喻文州只道自家男朋友在莫名其妙地伤春悲秋,就像安慰小猫儿一样顺着他的毛:“我很快就回去了啊,乖。最近在这边还学了两手北京菜。等你从藏区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少天。”

“喻文州。”对面突然顿了顿,“你别笑了。也别叫我的名字。”黄少天的声音哑得不行,简直像要哭出来一样:“你一叫我的名字我就想笑。但是我现在……我现在看到你笑,就想哭。”

“少天,”喻文州有些着急,“你怎么了?打开摄像头让我看看——”

黑暗突然被破开,映出一片洼处,像一只大锅熬着蓝阴阴的月亮,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树树干上倚靠着一个挺拔的人影,白大褂,棕色皮鞋,中分的黑发整洁干净,柔顺地伏在黄少天常常踮脚去亲吻的那个额角上。那张一向平静的脸上满是错愕——

“喻文州。”黄少天站在他面前,举着手机,泪流满面。他的眼睛很亮,好像碎着漫天星辰。

医生的本能让喻文州立刻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口。他走上前去,轻轻撩起黄少天凌乱的额发,指尖在伤口边缘悬空打着转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虫类唧唧叫着,蛙声阁阁。

终于,喻文州的指尖落在那淤青边沿,轻得像羽毛一样:“疼不疼?”

黄少天突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疼死我了,喻文州。”他喃喃地说,“喻文州,你疼死我了。”

 

07 风眼


【死亡前1小时40分】

——Vinay Srivastava:”In my whole life, I fight for my will, for India, not for any Indian official! I hope other people don't be like me, infected, helpless, but repeatedly asked these useless questions!“(“我这一生,是为我自己的意志而战,为婆罗多而战,不是为任何婆罗多官员而战!希望人民别像我一样,感染新冠,无人救助,却被反复询问这些没用的问题!”)


这是一群很有辨识度的人。

他们大部分戴眼镜,背双肩包,大多着一条牛仔裤,相机、手机时刻握在手里,眼睛往四周瞄着,扫描仪似的。不一会儿,他们瞅准某个人,走近,攀谈,一手揣在兜里,按着录音笔。

这些人在中国话里叫做“记者”。他们是记录者、瞭望者,是社会之中最具理想主义、公共情怀与专业精神的职业之一。

但他们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去年在武昌,江波涛采访一居民,两人隔着一米多远。江波涛想近一点,向前走了一步,居民就下意识退半步,如此重复了两次,采访对象直接跑出了他的相机视野;张新杰每天只吃一顿饭,然后买空了酒店附近一家“盒马鲜生”里的罐装可乐,一共40多罐,他每天定量喝,最多一罐;孙翔吃了十几天大盘鸡外卖,他能从鸡肉的酸味儿程度判断这肉冷藏了多久……

“这是真的!而且一点也不好笑!”黄少天拍着黑板擦,对下边哄笑的一帮新传学生说。

“记者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和经验。你要有信仰和情感。光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还不够,认识各界名人各种植物动物也还不够,你还得经历过许多夜不同的狂欢,听过病人的呻吟,坠地就死去的婴儿的哭声,坐在临终老人的床边倾听外边一阵一阵涌进来的声音。但是见过还不够,你要能忘记它们,然后再等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变成你的敏感的神经,你的血液和姿势,然后在非常难得的一个瞬间,这一切才能在你的字里行间突然浮现。这一切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到,只有你自己。任何人在这条路上阻碍你,就让他滚一边去。”

这番话镇住了所有年轻气盛的学生。

黄少天轻轻呼出一口气,环视教室一周。

“这是一位老前辈教给我的……

 

【死亡前1小时15分。剩余距离四十公里。】

——Vinay Srivastava:”Now My Blood Oxygen Is 31 Can Anyone Help Me?”(“现在我的血氧31了,还有人能来救我吗?”)

配图:手和血氧仪。血氧31,手已发黑。

 

“那年我在德里,我、江波涛、郑轩、徐景熙,我们跟着Vinay Srivastava,在德里某个报社做一个项目。进展很不顺利,我像很典型的中国学生一样不停地自我否定,不停的尝试,然后再次失败,恶性循环。Vinay Srivastava带我去德里的茶馆,给我们各自点了一杯酒。在那里,他告诉了我上面那段话,然后说:‘Whatever fools you, fuck it.’接着,他提到报社里的其他人,他说’If they fool you, fuck them.’最后指向他自己’If I fool you, fuck me!’

“他说,’Believe in your heart,speak in your voice.’

【死亡前23天】

——Vinay Srivastava:"Once there is an election in India, it seems that the new corona virus does not exist. People have become fearless of viruses and of laws. "(“印度一旦有选举,似乎新冠病毒就不存在了。人们变得对病毒毫无畏惧,对法律也毫无畏惧。”)

【死亡前17天】

——Vinay Srivastava:"COVID-19 is still spreading, and the gathering of personnel brought by the election rally in India is very dangerous. Why did the government, the election commission, the Supreme Court and other relevant departments turn a blind eye to these dangerous gatherings? "(“新冠疫情仍在蔓延,印度选举集会带来的人员聚集,十分危险。为什么政府、选举委员会、最高法院等相关部门,对这些危险的集会全都不闻不问?”)

“他那段话深刻地影响了我作为一个记者的职业态度。尽管,或许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像他那样敢于撕开黑幕。他的杰出和普利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只是个添头,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他是个斗士,一个值得尊敬的斗士。

【死亡前半小时。剩余距离十公里。】

——志愿者发推,@了很多名人:“pl help. URGENT” (“快来人,情况危急!”)

“来得及……或者来不及。但我想试试,我想试试……我……”

德里医院附近的街道混乱不堪。汽车在这样混乱的市中心失去了作用,只能像蜗牛一般爬行。喻文州穿好防护服,扯着黄少天的手下车,他们逆着人流前行,在人群中狂奔。衣衫凌乱的人影略过他们眼前,呼喊声不绝于耳。在遥远天际,灰黑的烟雾升腾成浓稠阴云,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里面闪溅出来,如同喷溅的血滴,鲜艳夺目。

“来得及……来得及。我们肯定来得及。”

——HuangShaotian:“@Vinay Srivastava  Doctor coming soon!Hold on!!”(“@Vinay Srivastava  医生很快就到!坚持住!!”)

【死亡前十分钟。剩余距离六公里。】

——Vinay Srivastava:“THX Well done. Proud for you.Waiting.”(“谢谢,做得好。我为你骄傲。我等你来。”)

“文州!他、他回我了!他认出来我了!我们快点啊!再、再快点!”

【宣布死亡。剩余距离三公里。】

——另一名志愿者发推:"He's dead and so is the government of Uttar Pradesh!"(“他已经死了,婆罗多北部邦的政丨府也死了!”)

 

人来人往间,黄少天撑着膝盖垂下头去,猛烈地喘息着。他突然咳嗽起来,大喊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喻文州觉得他好像在呕出灵魂。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个老头儿了。那么老,好像从来没年轻过。所以我好像没有认真想过他会死,而且死得这么……容易。

“他就这样……死了?”

他的眼泪珠子一样坠下来,挂满了口罩边沿。喻文州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黄少天抽了抽鼻子。

“他的一生我知道得挺少,他不喜欢讲自己的故事。尽管他经历过很多很多,但他不喜欢拿那些当谈资。

“但是,他也或多或少说过一些,只是……只是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就像他教我很多东西,我却只是叫他一声老师而已。”

 

 就像泪水不能逆流而上,一切事物都不可追返。







08 破晓


“黄少天先生?我是Vinay Srivastava的儿子,家父好像有些东西留给你。就在这个U盘里。”

 短暂的沉默后,黄少天将U盘紧紧攥进手心。

“请交给我吧。”



写在最后:

依然是熟悉而无聊的正剧风……anyway,我个人很喜欢这篇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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